深秋未央,初冬已至,这便是人间十一月。
白昼的余温已然在夜幕中耗尽,凉意随着夜风悄然渗透到肌肤内侧,像是坠入到深水湖当中,全身的热量被冷澈的湖水一点点地夺走。
利生社区内,江书夏一个人漫步在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上,有些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虽然她对李云东说想要多熟悉一下小区,但这种漫无目的的打量确实无聊透顶。
至少有些人类活动的话,江书夏还能如成曦所言,进行一番“人类观察”,可这个点儿正是居民躲在家中远离寒夜的时候,哪里有这么多甲乙丙丁让江书夏认真观察。
“呼——。”
江书夏寻了只路边椅坐下,靠在椅背上伸直双腿,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夜空,长长吐出一口白气,那氤氲的吐息在半空中兜兜转转,逐渐淡去,仿佛被夜色所吞没,这让她的情绪莫名有些低沉,有种被偌大世界丢在一旁的孤独感。
相比于白天,人类在入夜后更容易伤春悲秋,这其实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
比如,入夜时分,肌体会进入到非活跃状态,不易分泌多巴胺等抗衡不良情绪的化合物。
又比如,夜间时段容易脱离社会群体,独居的人无法从社会交往中汲取能量。
再比如,人类对于黑夜——或者说,对于超出视觉认知的未知事象,容易心生恐惧,进而衍生出不良情绪。
江书夏对很多领域都略知一二,但远远无法抵达全知全能的超人境界,所以她依旧会被夜色撩拨心弦,也依旧无法对抗偶尔的情绪低潮。
她望着冰冷的月轮不分彼此地普照众生,莫名想起李贺那句“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诗鬼不愧是诗鬼,一个“煎”字用得叫人拍手称绝又毛骨悚然。
她又由此联想到专业课上老师讲到的“中古音”——或称“中古汉语”,那是指从隋经唐至宋这段历史时期的汉语语音,它继承自上古汉语,后来发展为近代汉语,是汉语语音发展的一个重要转轴,很多诗词看似韵脚错乱,实际上这是因为它们采取的是中古音,而不是现代音。
她又由此联想到自己与林心潺关于文学正统性的意见分歧,在这个泛娱乐化的时代,究竟是传统文学还是网络文学更能代表文学的正统性?其实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因为两人的意见都不具备广泛的代表性,最终就算得出什么结论,能说服的或许也只有对方而已,可有分歧其实是件好事,只有一个声音的世界形同死水,矛盾也可以是发展的预兆。
她又由此联想到自己的新书,她那位编辑代表商业的声音,希望她在自己的领域再创新高,但她自己耻于在安全区里横行霸道,创作也好,人生也罢,都有着无尽的旷野等着去闯荡,这片小小的浅滩再怎么吹起涟漪,也始终比不上汹涌的大海,可她也会迟疑,会犹豫,她也会害怕失败,担心摔倒,在感性与理性的夹缝里做出选择,是一件煎熬人心的事情。
只有这种时候,江书夏会非常羡慕李云东,因为面临这种问题,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从心,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对自己想做的事情上心,其他事情得过且过即可,那所谓的“恋爱虚无主义”或许就是这种心态的延伸,而江书夏不一样,她不得不权衡很多。
毕竟,随着作品商业化的进展,她身上已经牵扯到不少的利益团体,他们巴不得自己的书永不完结,就算开新书也最好是系列作,而不是另辟赛道,去博得另一批读者的青睐,唯恐自己这棵新晋摇钱树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窘境,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用力摇也不掉钱,掉下一地鸡毛。
“啧。”江书夏越想越头疼,忍不住咋舌一声,无比巧合的是,夜空中的月轮仿佛被这份嫌恶所震慑,忙是拉来一片乌云藏了起来。
若是李云东在此,肯定是要惊骇万分,念叨着什么女帝转世只一记凌厉的眼神,便震慑住万里之外的天外邪魔,一念及此,江书夏莫名又觉得好笑起来,嘴角都是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可很快,她又觉得自己是被李云东那个奇葩给洗了脑,第一反应居然是自己是不是把月亮吓跑了,简直莫名其妙。
诚然,每一个创作架空小说的人,或者说所有致力于创作行为的灵魂,都拥有着几分中二病的气质,因为他们都试图在心中构建起一个足以实现自我认同的世界,只不过相比青春期少年那暧昧而模糊的准则,诸如小说家之类的创作者会用更完善的框架来充实这个世界。
就像中二病会戴上单片的彩瞳,自称这只异瞳里藏着神秘的力量,但你要问他具体是什么力量、原理是什么、是眼球本身的变化还是大脑层面的变化、移植给其他人会不会保留效果等等的逻辑问题,那他也只能支支吾吾,做不到自圆其说,但严谨的小说家就能拿出一系列完整的设定,甚至有科学的原理。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李云东一直念叨的佛儒道三修,还未必真就属于中二病,毕竟在这偌大的国家,只要是个正经接受过教育的,谁不是佛儒道三修?只不过没人像个二愣子似地特地把它强调出来而已,所以江书夏总觉得李云东有表演型人格,非要为自己套上各式各样的标签。
沙沙。
忽然间,一旁的草丛微微震动,那与夜风摩挲叶片的声响截然不同,擅长观察环境的江书夏自然不可能忽视这种异常的动静,她下意识地坐直身躯,有些紧张地捕捉着声音的来源。
这时候,小说家擅于联想的特性便有了负面效果,她开始联想起某些恐怖片和惊悚片里的场景,脑袋里也重新盘旋起李贺的诗句,一会儿是“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一会儿又是“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诗鬼诗鬼,只剩下一个鬼字在耳畔狞笑。
“寒假要不去学点护身术好了。”江书夏小声嘀咕着,仿佛是在缓和内心的紧张,而整个人已经是站起身来,视线也是死死锁定住那团抖动的草丛。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待会儿窜出来的是个危险人物,总之先对着他或者她使出一记撩阴腿,这一招虽然阴狠毒辣,但效果肯定是最好的,可如果窜出来的不是人,那她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很快——
沙沙。
摩挲声骤然逼近,江书夏眼瞳不禁一缩,紧绷的神经似乎快要断裂,可紧接着她便眉梢挑起,露出几分古怪的神色,又是安心又是困惑地呢喃道:“猫?”
“喵——。”
那的确是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