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把不好的念头抛出脑海，然后开始尝试给这个思想不那么坚定的小年轻做做思想工作。

    “振作一点！这点痛苦就把你打垮了的话，你还算什么男子汉！”迪伦怒视着布鲁诺训斥道：“就算梦里再美好那也是假的，我们只有活着才对神皇有价值，神皇会保佑每一个虔诚的人，我们越是坚定，神皇的力量就越是强大，就算我们总有一天会死，但我们也是死在了对神皇的奉献之路上，比那些承受不住痛苦而堕落的人高尚百倍。”

    这是迪伦小时候他的父亲和母亲对他灌输的思想，曾经的迪伦对此深信不疑，他相信自己的痛苦和牺牲是有价值的，他相信冥冥之中存在着一个绝对公正的天平，自己的任何奉献都将让神皇、让人类能在这个天平上多一个微不足道的砝码，他相信当审判的那一天到来时，哪怕是死者都会都拖出来拷问善恶，而自己那时可以骄傲的站在正义的一方。

    但现在迪伦却有些没底了，这些过去他深信不疑的话现在他对自己的后辈说出来时，居然会莫名地感到羞愧。

    如果这时这个名叫布鲁诺的孩子可以抬起头看一看这位大义凛然义正辞严的前辈，就会发现对方的目光根本不敢和自己有接触，冷汗也不断地从他的额头滴落。

    “我们经受的一切……会有意义吗？”听到了迪伦的教诲，布鲁诺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自问，又像是在询问迪伦。

    “当……当然！”迪伦强忍着内心的羞耻感继续说：“你或许会这么想：我们不过是巢都里的一个无名小卒，我们的生命怎么会有意义呢？但是你想过没有，一个无名小卒不算什么，但是一千个一万个无名小卒呢？整个巢都真正维系它运转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还是我们这些无名小卒？那些大人物没了利可就会有人顶上去，但我们这些无名小卒没了巢都马上就会停运，无数个无名小卒维持着无数的巢都和产业，你还能说我们的生命没有意义吗？”

    演讲到了最后迪伦拍了拍布鲁诺的后背升华总结了一下演讲的主题：“我们虽然只是一滴水，但无数的水滴聚集起来，就形成了大河，你见过河吗？”

    布鲁诺茫然地摇头。

    “也是……其实我也没见过河，不过我听别人说那是由无数的水滴组合成的……像纳特星表面不断运输物资的超级火车那样长长的水道，但是比那些火车还要长一万倍！宽一千倍！”迪伦边说边用手比划，“没有人能让一条河流停下来，凡是阻挡在它流向上的东西都被冲撞成了碎片。”

    “那为什么纳特星上没有河流呢？”布鲁诺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迪伦顿时噎住了，他的喉咙内像是卡了颗桃核，他看自己身前这个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孩子，心里在疯狂地对自己喊道：快说点什么！快说点什么！不要让他失望啊！！

    “可能……可能是因为气候太干燥了吧……纳特星上本来就没有河流的……”最后迪伦说出了一个谎言。

    但布鲁诺却似乎并没有发现这是个谎言，他的眼神重新明亮了起来，然后他对迪伦说：“迪伦先生，感谢您的教诲，我为我从前幼稚任性的举动向你道歉，请你原谅！”

    “没事没事！”迪伦连连摆手表示这都是小问题，然后又催促道：“快点走吧，不然今天的任务完不成了。”

    “是！”重燃希望的小子充满干劲地往前迈开了步伐。

    而迪伦却站在了原地，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刚才他措辞激烈说话铿锵有力，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居然有这么出众的临时演讲能力。

    但是，虽然不愿意承认，迪伦内心的最深处却是明白的，刚才的那番演讲，与其说是为了说服和鼓励心灰意冷的布鲁诺，不如说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至于他最后把自己说服了吗？

    但愿吧。

    迪伦僵硬地低头，他的腰上挂着一个口袋，他慢慢把口袋打开，里面装着半份煎饼果子。

    迪伦咽了口口水，重新把口袋拉上，然后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布鲁诺。

    半个小时后。

    两人来到了最后一处的防御工事前，然后他们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里路障被什么东西冲开了，周围尽是瘟疫行尸的残破肢体。

    “情况有些不对，小心行事！”迪伦开口提醒。

    布鲁诺对迪伦做了一个表示“收到”的手势，然后小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个缺口，往外面探出了脑袋。

    然后布鲁诺对迪伦做了个代表“安全”的手势，迪伦也跟着凑了上去，透过那个缺口迪伦看见路障的另一边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瘟疫行尸，但他们似乎都没有发现这边的两个活人。

    “嗡嗡！！”

    就在这时，迪伦听到了苍蝇舞动翅膀的声音，他看都没看地挥手想要把苍蝇赶走，结果下一秒就听到了布鲁诺的惨叫。

    迪伦急忙把视线转移到布鲁诺身上，然后他感觉头顶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因为他看见一只有拳头那么大、长着两只大颚的“苍蝇”叮在了布鲁诺的肩膀上，苍蝇锋利的大颚轻松刺穿了防护服，然后苍蝇把口器扎进了布鲁诺的血肉之中，吮吸着布鲁诺的血液。

    “快！用枪！”布鲁诺咬着牙说。

    迪伦从震惊中惊醒，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枪，对着布鲁诺的肩膀开火。

    “砰！”枪响过后，又是一声惨叫，原来刚刚迪伦的那一枪不仅没打到那只苍蝇，反而打碎了布鲁诺的半边肩膀。

    不过肩膀被打碎了之后那只苍蝇失去了落脚点也松开了布鲁诺，于是迪伦连连开枪，子弹多数没有命中，少数虽然命中了，但却在苍蝇身上擦出了金属碰撞的火星。

    似乎是畏惧了迪伦的火力，苍蝇一路往上飞，最后，悬浮在了一个人影身边。

    那个人影站在尖塔的顶端，他的身上长出了无数细小扭曲的触手，身边围绕着黑云般密集的苍蝇。

    然后他伸手指向前方，更多的吸血苍蝇朝两人扑了过来。

    迪伦和布鲁诺开始抵抗这波来自苍蝇的攻击，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第二波攻击的苍蝇在刺穿他们的防护服之后不仅没有吸他们的血，反而在给他们注入什么东西。

    迪伦的心一沉，他并不认为这比吸自己的血要好多少，他再看向布鲁诺，那个孩子的瞳孔已经被灰绿色所占据了。

    但是在还有理智的最后一刻，布鲁诺举起手枪，抵住了自己的下颚。

    “迪伦先生，愿我们在神皇座前相遇。”布鲁诺说完，扣下了扳机。

    子弹射进他的下颚，在颅骨内旋转，最后从脑门破出。

    入口的创伤只有半寸左右，但子弹射出时的动能却把布鲁诺的整个天灵盖给掀了起来。

    红白混杂的东西从布鲁诺打开的头顶喷出，像一门拉开的礼花。

    布鲁诺的尸体倒在了迪伦的面前，他的手枪掉落在地，迪伦急忙把手枪捡了起来。

    他学着布鲁诺那样，用手枪抵住了自己的下颚。

    但是他手上的颤抖却怎么也无法停止，他想要像布鲁诺一样做出崇高的牺牲，但是他扣着扳机的指头却仿佛变成了石头，怎么也按不下去。

    最后迪伦放下了枪，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才是最不坚定的那个。

    信仰坚定之人的一生大概总会有过一段怀疑信仰的时光，大部分人无法渡过这个坎，于是抛弃了自己信仰，而少数人迈过了这个坎，就成为了最虔诚的信徒。

    但是迪伦从来就不是信徒，他只是一个骗子，骗自己有信仰。

    谎言从来不会动摇，谎言有漏洞的时候，那就再说一个谎言补上就行了。

    直到有一天，谎言被彻底戳穿。

    苍蝇不再叮咬他，但是一股倦意爬上迪伦的脑海，迪伦感觉自己似乎躺在了细腻而温暖的泡沫中，一点一点地下沉。

    接着他开始了遗忘，遗忘了布鲁诺的死，遗忘了自己一生的经历，遗忘了儿时父母的教诲。

    然后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开始上扬。

    原来沉睡是如此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