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相严肃而慈悲,萧统天真而仁厚......”
萧统低声重复着范雎对百里奚和自己的这句评价,将杯中茶饮尽,脸上的神情竟透露出自嘲的意味。
陆玄觉得萧统的确有点东西。
萧统先前构建的这处云天山胜境,本来高天蔚蓝深湛,白云白得如梦幻,深潭密林,游鱼飞鸟走兽,是幅春和景明的画卷。
而不知不觉间,黄昏半落,风竟萧瑟了起来,壶中茶凉,几声鸦叫,天地如入暮年。
景物意象的变化揭示了作者内心中悲凉的思想感情.......
陆玄表面是共情般地沉默不语,实则已经心神飞远,本能地做起了阅读理解。
直到萧统重新开口,陆玄才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先前在干什么,暗骂了一声自己。
贫道真是一个受九年义务教育荼毒的可怜东亚小孩.......
“我与故相一步一步沦落到今日之局面,其实并非是因为慈悲与仁厚。”
“昔年我证道之初,与故相联手的话已经隐隐能压制商君殿,我也曾与他谈论过是否要与商君正面抗衡。”
陆玄轻声问道:“是因为当年的商君还没有露出太强的野心,所以你们选择了和平共处?”
萧统摇了摇头:“商君的风格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从他执政的第一天起,所追求的,其实一直都是将秦国的力量集中地掌握在咸阳城里,或者说,掌握在商君殿里,握在他自己手中。”
“即便在他尚未彻底掌权之前,我与故相也能看得明白。”
陆玄轻轻点点头:“倒是很符合一个独裁者的形象.......”
“可既然如此,你们更该能预见到,与商君的冲突在所难免。”
一个政权里的独裁者,不能容忍权力结构中发出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当时的秦国之中,百里奚在朝堂,萧统在江湖,都将形成强大的掣肘,如商君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直容忍此事的发生?
双方的正面冲突,终有一日会发生。
萧统不无感慨的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的问题。”
“那一年故相已经两千岁,而我是五百岁。”
“非常遗憾的是,在那个时候,故相还没能察觉到自己已经变老,而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够成熟。”
陆玄这个时候才真正的发现,萧统眼里的神情其实并非是自嘲,而是某种和解。
“一个人的衰老与不成熟,恰恰都体现在没有勇气直面冲突。”
陆玄听完,呆呆地张了张嘴,又仔细回味了下这句话,觉得萧统确实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很成熟,很深刻,并且有点装哔。
话到了此处,像是将对话的场景推到了一个新的高潮,又像是可以结尾。
陆玄不在吊儿郎当地支着脑袋,而是不知何时将身体坐正。
萧统也不再一杯又一杯地续杯,而是将那种深沉的目光投向陆玄,两人静静地对视。
夕阳只剩最后一丝余晖,崖下的深谷已经黑掉,山顶是一抹勉强的灰红,两人对坐在前,像是这抹灰红背景中的两道黑影。
“何以不说话了?”
“不想说了。”
“你就没什么问题想问问我?”
道士扭头看了看彻底落下了夕阳的远方,叹了口气。
“我在你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一种装到了的静默的畅快。”
“我不想再说任何话延续你这种畅快了。”
天地已经漆黑一片,月光稀薄,不足以照亮人的面孔。
萧统故意不燃起灯火,因为他的脸又有些臊红。
他又沉默了一会,像是重新调整了一下心态,伸出指头将桌上一小截蜡烛点燃,若无其事地将茶壶架上。
壶底的火光,刚刚好够照亮两人的身前。
陆玄嘿嘿笑了笑:“这烛火不错。”
萧统也笑笑:“是昔年楚国使臣赠礼的蜡烛,鸱夷子皮亲手制作,不仅光亮而且耐燃,这一小截足以燃烧到明年这个时候。”
“嗯嗯。”
陆玄点点头:“既能驱散黑暗,也能驱散你的尴尬哈。”
萧统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半晌,抬手将烛火挥灭。
天地又重返黑寂。
道士终于在黑暗中露出畅快的笑容。
良久,萧统像是终于缓了过来,缓缓开口:“你似乎对我......格外刻薄了点。”
陆玄在黑暗里眨巴眨巴眼睛,像是犹豫了一下该怎么委婉地回答。
他想了想,终于开口:“你这人啊......一般。”
“何以见得?!”
“倾天观没有老观......我师父的画像。”
陆玄称呼老观主为师父的时候,总还是有些拗口,因为当他穿越过来的时候,老观主早已经在地里埋着了。
但在他继承到的记忆里,老观主又实在是一个相当相当好的老头子,所以他总还是会愿意这么称呼这老头为师父。
萧统终于反应了过来,静默良久,才苦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
“昔年蒙尘......也就是你师父在我门下的时候,还不过是中年模样。”、
“先前我幻化出了你师父暮年的模样,所以你觉得百年来,我始终在倾天观中装成那座神像,却对你师父的伤病、垂老、身死不闻不问是吗?”
陆玄点点头,又摇摇头,语气平淡:“我没这么说。”
“昔年我遭到郑安平与商君的算计,几乎成为废人,无奈之下施展天宗的秘法,合道众生,将自己物化成了那座雕像。”
“是蒙尘拼了命将我救了出来,一路逃到邾国,供奉在倾天观中。”
“陆玄。”
“我说来你也许不信,但事实的确如此。”
“在化身成那座雕像的前些年中,我其实的的确确是人事不知。”
“你师父的重伤,身死,我其实都毫无察觉。”
“至于之所以能幻化出你师父老时的相貌......”
萧统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些唏嘘与感慨:“盖因这是在你的梦里。”
陆玄初听时并无所察觉,但细细一想,忽然浑身一震,有些震恐地望向萧统。
而就在这时,萧统说出了两句让陆玄浑身汗毛炸开的话。
“你知道我是何时才恢复了意识的吗?”
“就在你撞死在屋里的那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