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王显又约众人一起去吴州的穹窿山游赏。
易禾揣着心事,一路上时常观察王显的神色。
但他丝毫不见异样,仿佛昨晚两人之间的那场争论没发生过似的。
易禾暗自琢磨,要么是他擅长伪装,要么确实是自己多虑了。
只是她无心赏玩山水美景,只跟在司马瞻身侧,充当一个陪衬。
几人于山顶上饮茶清谈。
易禾闲坐无聊,便主动提出给众人抚琴助兴。
司马瞻见她一路闷闷不乐,以为她没有兴致,因而问了句:“如何又想起来要抚琴了?”
易禾没看他,用了只能他一个人听见的声音回说:
“殿下昨晚丢的面子,下官得找回来。”
当着这么多吴州名流的面,建康的世家子弟就不要脸了?
……
王显擅音律,擅书画,也擅清谈。
易禾听了半日,觉得自己或许小瞧他了。
此人的学识阅历,眼界见地,已经不是靠读书可获。
必定是去过许多地方,同许多人打过交道,经历过许多事端。
他谈话声音沉郁顿挫,眸光洞若观火,不知道是不是易禾心虚,总觉得一个眼神对上,他就能将自己所有的把戏都能看穿。
这个滋味实在不太好受。
因而她这一天下来都恹恹的。
夜间,司马瞻说今日登山身上有些乏,免了王显又要设宴的辛苦。
只让人将膳食送到院中来。
十六杯盘,盘盘精致。
有刚咽气就被下了汤锅滚上一圈,趁着合适的火候盛在盅里的脍鱼羹。
也有抹了泥巴冲净了就被片成一团儿端上来的糖水雪莲藕。
易禾没什么胃口,打起精神来陪司马瞻用膳。
“大人仿佛心事很多。”
易禾揭开酒坛的油封,将酒给他倒上。
这回终于不是河东酒了,闻着像是吴地的桂花酒。
“谁没有心事呢,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司马瞻先是摇了摇头:“本王今夜不饮,大人也不要饮了,心绪不畅一饮即醉。”
“高低不用上朝,醉了就睡。”
易禾先自己灌了一盏。
司马瞻一时没了话,只能陪她饮过这盏。
易禾将酒盏砸到案上,仿佛泄愤一般。
“其实有句话,本王一直想问……”
“问。”
“你跟皇兄的事,可想清楚了?”
易禾朝他看过去,他马上垂了眼,窘态从眉宇而生。
“……不答也罢。”
易禾丝毫不奇怪他会问,冥冥中她总觉得,不论什么时候,他必定会问这一遭。
“下官想得差不多了。”
司马瞻做出很无谓地一笑,手心已经被他攥出湿汗。
“愿闻其详。”
“殿下那日的话,或许是对的,这些年陛下护我佑我,我觉得这是君臣默契,仔细一想实则是偏爱和倚重。”
“嗯。”
司马瞻轻轻点了点头:“那你呢?”
易禾自嘲地笑了笑。
“我?我向来自诩经历过情爱的破败,也尝过世间的一些疾苦,仿佛很是能洞悉人心,其实我连自己都没看透。”
司马瞻专注地听着,捡起酒坛替她倒满。
刚才不想让她喝,这会儿又变了主意了。
他看见易禾又一次一饮而尽,浑然不觉自己试探得十分明显。
“你也爱皇兄,是不是?”
易禾摇摇头,眼中已经有些水汽。
“我不知道,或许没有爱那么深,也没有君臣那么浅……”
“也许这么多年,我将情爱错当成了别的。”
“但我犯了大错,我不该默许他一步步靠近,不该对他的照拂接受得心安理得。”
“可是我也恨他不顾君臣有别,恨他欺我,恨他发疯。”
司马瞻叹息着摇了摇头:
“不,你只是恨他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你如今还恨得起来吗?”
“那日本王把你带走之后,他就将自己永远葬在含章殿了。”
易禾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是我错……”
司马瞻朝她探了探身子。
“你没有错,皇兄除了那次,也没有。”
“但是很可笑……”
可不可笑,司马瞻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何种感情,只要得不到回应,都会承受一些痛楚。
是蚀骨尖刀和伐心巨斧的穿凿之痛。
他也受过的。
“别哭了……”
司马瞻在胸前摸了几下,没有带可以拭泪的东西。
只好将袖子递了过去。
易禾没抬头,捧了他的袖子又抽泣了好一会儿。
抬头时已经不见眼泪阑干。
她执起手边的酒盏,胡乱地对着司马瞻一举:“喝。”
司马瞻知道,这杯酒下去,兴许她就能释怀大半了。
……
王显的宅子后头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清河。
兴许是连日闷热,河中一到晚上就十分热闹。
二人就着聒噪的蛤蟆声,一直将整坛酒喝了个精光。
桌上的十六道菜,已经叫风都卷凉了也没有被吃掉一口。
司马瞻几次望着她欲言又止。
易禾瞧得清楚,特意给他留了一个台阶。
“今晚劳烦殿下开导下官。”
司马瞻果然借坡下驴:“不烦,大人是不是也可以开导下本王?”
易禾在椅子上端坐了一下,仿佛如临大敌。
“岂敢。”
司马瞻知道她紧张些什么,但是眼前已经管不了许多。
两三日的功夫就要回建康,再没有合适的机会给他俩单独相处。
他稳了稳心神,徐徐道来。
“先前父皇和母后都说,本王虽然看起来凶戾,实则是个温吞人,这些年本王问过许多书,也求过许多经,然而都说温吞之人易生执念。”
易禾抓起酒盏,又灌了一口。
“酒都没了,你喝的什么?”
她干咳一声:“不重要,殿下继续说。”
“装傻就没意思了。”
“哦……那殿下是什么执念?”
司马瞻凑近了看他,语气也认真起来。
“同之前本王说的一样,喜欢你。”
易禾脸上火辣辣的,她最怕听到这句。
却又不得不听。
“殿下为我这样的人,不值。”
“什么样的人?”
“一个糊涂人,又极没有担当。”
“本王自己担,无须你。”
“可是下官不喜欢殿下……”
司马瞻也郑重了神色:“所以,我需要些时间。”
“你是第一眼就看上李祎的吗?是第一天就依赖皇兄的吗?”
“可是下官累了,不想再耗费辰光在儿女情爱上。”
易禾说罢这句,起身就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