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胖子又到钱庄,见一切如常,遂放下心来,盘算如何脱手茶叶。
杭州历来是茶商云集的地方。本地龙井、毛峰闻名遐迩,福建、两广、江西的茶叶也集中于杭州,通过陆路和水运北输诸省。其中,京城耗用的茶叶多在苏杭采办,北方茶商云集杭州者不在少数。信和钱庄户头里,便有好几位京城茶坊商人。
庄胖子翻看账簿,欲觅一位财力雄厚、专做大生意的茶商,打算趸卖龙茶。翻着翻着,忽然眼光落在一个名姓上,郑光裕。一拍大腿,失声道:对了,便是此人!
郑光裕系河北正定人氏,其祖父在秦朝官至吏部尚书,与宰相裕光过从甚密,贪赃枉法、搜刮民财,家资富豪,不可计数。孝和帝继位时,为平民愤,下令查抄裕光,得银千万,珠宝不计其数,一时轰动朝野。郑家有一女其时被选入宫,得皇上宠爱,几度春风后,枕边说动皇上网开一面。郑光裕的祖父乖巧机灵,上书孝和帝,愿捐银两百万充入内务府,以银赎罪。皇上就此罢手,下诏准奏,放他一马。郑尚书侥幸免遭诛连,痛感宦海沉浮,官场险恶,便告老辞官,并嘱子子孙孙永不做官,以免获罪。
郑氏家族牢记祖训,弃官经商,开钱庄、卖布匹、贩茶叶,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到郑光裕这一代,已是京城富商巨贾、赫赫有名、富可敌国。郑光裕虽无意宦途,但深知官场商海,密不可分,经商须有官场作后盾。靠祖辈传下来的关系,郑光裕与京城官场颇有交道,上至恭亲王吉新、海亲王载沣,下至翰林学士、一班清流言官、都老爷们,皆保持私交,常到各地搜求奇珍异物,论官皆赠送,收受礼物的官吏亦心照不宣,给予种种便利,可谓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郑光裕财大气粗,本钱雄厚,杭州商家尽人皆知,有做大生意的,少不得去笼络郑光裕。庄胖子钱庄里尚有郑光裕五十万存银。当下庄胖子乘小轿,去郑光裕在杭州的寓所拜访。
到了郑寓,家人通报后,请庄胖子在花厅等候。
庄胖子左盼右顾,见花厅角落放一只三尺来高的青花秦代均窟瓷瓶,龙涎香袅袅升起;厅当中一幅\&鹦鹉栖歇\&画,工笔细腻,色泽鲜明,细看却题着龙飞凤舞的御笔落款:赵喆。原是秦代风流天子朱瞻基\&瘦金书\&真迹,极其珍贵。庄胖子暗暗咋舌:单是这两样古董字画,价值连城。不愧富商巨贾人家,连临时寓所也奢华若此。
忽然屏风后踱出一人,四十上下,面相富态,红光满面,手里把玩两只圆溜溜的翠色玉球,亦是昂贵之物。
\&庄老板,劳你久候,恕罪恕罪!光裕契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托福,托福。\&
两人拱手为礼,寒喧已毕。侍女送上香茗,庄胖子呷了一口,皱眉道
\&契弟家资巨万,还喝这等茶呀!\&
郑光裕一怔\&杭州龙井,天下闻名,难道不可以用吗?龙井固然知名,尚不如龙茶珍贵。\&
郑光裕叹道:
\&庄老板说得是,愚弟何尝不知武夷山龙茶乃贡茶上品,只是近年来仿制者太滥,反令人不识正宗龙茶真面目业故未搜求。\&
庄胖子故作神秘道:
\&契弟若有心购买,愚兄可大量供应。\&果有此货?\&
\&决非戏言!\&,
郑光裕顿时眉开眼笑,时下年节逼近,京中官老爷们少不得要敷衍一番,送红包太俗气,不如弄一些京城少见的货色,给众人意料之外的惊喜。
龙茶向来为茶中贡品,近年来京城里有身份的官宦都争相购买,用来待客,既有身份且面子显足,雅致清高。故尔,京城龙茶绝迹断货,已有多时。
郑光裕见庄胖子说得十分肯定,料想他不会捉弄自己,心中欣喜,面不露形,故意淡淡道:
\&龙茶太贵,京城早已不流行,购之何用?\&
庄胖子见状,知道他有意杀价,亦漠然道:
\&契弟说得是,京城不用,四方商家却求之不得,已有几家茶商向我相求,欲分一杯羹,我念及契弟与愚兄交谊甚厚,特先打个招呼,日后莫怨当哥的不仗义。\&
郑光裕笑道:\&看你急的,生意大家做,只在有钱赚,庄兄有意眷顾愚弟,我却之不恭了。\&言讫,把右手袖简伸向庄胖子。
庄胖子也照此办,两人在袖简里捏手指头,各自脸上呈现微妙神情,阴晴喜怒,变化无常。这是生意人规矩,为防他人偷听,保守商家秘密,以手指代口,在袖简里讨价还价。可谓袖简天地小,十指乾坤大。
不一会儿,双方谈妥,约定在码头验货成交。
两人分乘轿子,直奔码头仓库。伙计打开门,见十几担茶篓堆放齐整,上面火漆封印完好无损、历历在目。
郑光裕命仆从打开一篓茶验货,见篓中茶饼上呈现龙纹形,确是龙茶模样。他随手拿起一块龙茶饼,凑近鼻端嗅入忽然失声叫道:
\&怎么有霉臭味儿?\&
庄胖子脸色大变,急忙拈起一块茶饼,嗅嗅果然霉臭刺鼻,全无半点儿茶香。他用力一捏,茶饼一下子散开,渣片坠地,原来全是茶梗、碎末,哪里是上品贡物?
庄胖子慌了手脚,喝令伙计打开所有茶篓,皆是如此。他顿时呆若木鸡,半响回不过神来:奇怪,验货时分明无假,怎么成了废物?
郑光裕嘿然冷笑:
\&庄兄,几百万两银子的生意,可开不得玩笑,你竟敢哄骗我?\&
“这,这是误会、误会。”庄胖子语无伦次。
“在商言商,信义为上,如此戏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郑光裕气冲牛斗,拂袖而去。
庄胖子浑身冰冷,六神无主,方寸大乱,,哺喃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有伙计劝道:“掌柜,回去再作商量。”
庄胖子忽然嚎啕大哭:
“天哪,我的八十万雪花银呀!”
继而咬牙切齿,目射凶光,抓住身边一个伙计,狂叫道:
“还我银子,还我银子!还我龙茶,还我龙茶!”
众人慌忙来拉他,庄胖子急痛攻心,口吐白沫,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伙计们把庄胖子扶回钱庄,捏人中、灌热汤,过了许久,他オ苏醒过来,双眼发直,盯住屋梁一言不发。
这时,账房先生惊惶失措踏进内室,,禀报道:“掌柜的,刚才郑先生来取走五十万现银,库银已告罄。”
“啊?!”庄胖子一惊,钱庄平时只有几十万现银应付散户兑现,
被郑光裕取走,周转不灵,犯了钱庄大忌,有“空城计”之险。
庄胖子正无计可施,忽然一位档手急匆匆入门报告:
“掌柜的,有十多家散户都来兑取现银,我们怎么办?”
钱庄无银可兑,张扬出去,信用大损,立刻面临倒闭
庄胖子焦头烂额,连声碱道:
关店门,快关店门;告诉他们,明日一并兑现!”
外面乱成团,顾主兑现不成,哪里肯罢休?以拳撞击店门,震天动地,招来许多过往行人看热闹。霎时间,消息像一阵风刮遍杭州城:
大门前人群愈来愈多,都是钱庄顾主,忙着前来兑现银子,一时推推搡搡,叫骂呐喊,秩序大乱。
庄胖子吓得魂飞魄散,若出大门,必被愤怒的顾主撕碎无疑,
只好吩咐伙计看住门,自己则从后门偷偷溜走。
回到家里,太太仍未归来,庄胖子自感大事不妙,折了八十万银子,等于蚀掉大半个钱庄,顾主又如催命一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信太太一面之辞,轻率赴闽,贪恋女色,中了茶姐毒计,
事业毁于一旦。想到顾主们愤怒的神情,庄胖子不寒而栗,索性一根带子收了命去,来世再图发财。
生死之间,原本一念之差,庄胖子走投无路,悬梁自尽。
唐公子闻讯,赶来催讨银子,见庄胖子身赴黄泉,百万存银无处去讨,一怒之下,将钱庄家什砸个粉碎,又率仆众到庄宅,欲拿陈婉玲主仆抵账,却遍寻不见。
信和钱庄,转眼间化为笑料谈资。街谈巷议,津津乐道。人们困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