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妈!我回来了!”
破旧的木门被吱呀着推开,上面巨大的缝隙吹进刺骨的寒风,将青年印上有脚印的参差不齐衣角吹起,抖落下几点尘土,露出怀中紧抱着的层叠书籍。
“科柯迪亚!你身上怎么那么多伤?!”
瘦弱的妇女放下手中的工作,擦去脸上的汗水,走上前来,抹去青年鼻子旁边留下的血痕,抚摸着他脸颊与额头上的肿块,眼眶微微润有几点滚烫的液体。
“我把教会的书偷了,但是被那几个老头发现了,他们就把我打了一顿。不过...”青年将重重的书籍双手捧着推到妇女面前。“我把它们偷偷带回来了!”他露出一丝微笑。
“答应我,你就在教会好好学那些你该学的知识,别再干这种傻事了好吗?要是你被审判庭抓了我该怎么办...”她抚摸着青年的脸颊,她抽泣着,眼眶中的液体忽地一滴滴滴落在地上。
“妈,别哭。他们不能抓我的,那个小教会的书也是非法途径收来的啊。你放心,妈,等我把这些学完,就去参加教试,考上一个职位,我就能赚大把大把的钱,我就能治好您的病了。然后再带您搬到中央城去住,有火炉,有棉被。还有您不是说想看看卡德纳斯山吗?还有见见公主,到时候我都带您去!”青年伸出手来,擦去妇女脸上的眼泪,同样抚摸着她的脸颊。
“疼吗?”妇女略微挤出一丝微笑。“我去给你找点草药敷一敷。”
油灯的金黄灯光在从窗户上破布的缝隙闯入的雪花下摇曳,青年坐在微有发霉的草垛床上,妇女坐在少了一根凳脚的木凳上,捧着一个木碗,用木材烧开的热水冲烫草药。意气风发的青年捧着书本,大声向着母亲畅想未来的生活,引得母亲阵阵微笑。
...
“科柯迪亚,停下来先喝碗汤吧。”
房间的门推开,风带落几粒木屑,刮走窗口飘落的粉嫩花瓣。愈加瘦弱的妇女拄着拐杖,单手端着木碗走入,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碗,平稳又小心翼翼地走着。
“妈?”脸颊挂满胡须的青年飞速从石头垒成的书桌前站起,飞奔到妇女面前伸手搀扶。“你怎么下床来了?来,来我床上坐好。这碗汤是?”
妇女微颤着腿坐下,将拐杖抛掷在地上,双手端住碗来,颤抖着送到青年的面前。
“你读书太认真了都没听到妈妈说话啦?村子南侧的福莱希思家在城里工作的大儿子回家了,他们家为此煮了一大锅鹿肉汤,邀请我们一起去喝呢。我知道你要读书,就一个人去,把汤给你带回来了。”
“您为什么走那么远...”青年接过碗来,他注视着碗中飘动着的大块精美的鹿肉和各种颜色鲜嫩的配菜,其中升腾而起的热气和传入手掌滚烫的温度,似乎有一块石头猛地砸向了他的脊椎,身体一颤,不由得感到鼻子一酸。
“妈,这次教试我一定可以中榜的!到时候我让您天天都有肉汤喝。”
“我不急,我可以一直等到你发达的那天。”妇女露出牙齿笑着,她伸出手抹去青年脸上与身上已经干掉的黄泥。“你看看你,干完活也不清理一下,就埋头读书了。要不还是老妈来干活吧,你只要认真看书就行了。”
“您这个身体,我怎么放心您去干活?”青年拿起勺子,舀出一大口浓汤,递到妇女脸前。“您放心好了,我在锄田的时候,赶鸡鸭去吃食的时候,垒草垛的时候,我都可以看书。你还是在床上躺好吧,明天我抽出点时间去村里给你添置草药。”
青年将妇女扶起,搀扶着将她移送到另一个房间的草垛床上平躺下来,将她的拐杖摆正放在床边,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窗外高高的柳枝飘落着柳絮,几粒飘进而来,在油灯上燃尽,跟随着灯油滴落在高高垒起的书本旁边的坑洼石头之上。他盘坐而下,将那块石头认作书桌,在油灯照亮的金色的夜里继续埋头苦读着。
“这次...是第三次了...”
他伸出他布满老茧的黝黑手指翻动着书页,几行淡淡的泪潜入他蓬松的胡子之中。
...
“站住臭小子!”
怀抱着厚重书本的蓬头垢面的青年飞快奔跑在雨中的泥泞,他的斗篷将书盖起,好似生怕它们淋湿一般。
“马上给我站住!”
举着木棍的健壮男子大跨步向前,猛地揪住了他的衣角,使得他一个踉跄向前摔倒在泥潭之中。
“终于给我逮到你了哈!吃我一棍!你这个臭虫!”
一群男子一窝蜂而上,他们手上都拿着木棍。地面上的泥土与雨水不断在空中同那木棍挥舞着,抛洒在他的身上。他只是蜷缩着,将书紧紧抱在怀里。任凭身上不断遭受痛苦与肮脏的泥泞。
“你这玷污神主的爬虫,你妈就是这样教你在教会里面学习的?就是让你来教会偷书的?我看来你就是个畜生生下来的小畜生!你这一家都是畜生!”
青年忽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其中刚刚大喊的男子的腿,猛地将自己拉到他的腿上,张嘴咬上一口。
“不准骂我妈!”
“啊!去你的!你这逼娘养的!”
那男子痛苦地大叫一声,猛地将他踹向远处,他滚过一个又一个泥坑,身上伤疤蒙上一层又一层湿润的泥。那男子紧接着带领着其他人继续上前更加猛烈地用木棍敲打着他,嘴里不断振振有词。他只是躺在那里,已经没有了蜷缩的力气。
“喂!你们几个在干嘛?”
一个人影出现在雨中的远处。
“那个是谁?”
“那穿着,好像是个贵族吧?”
“糟糕!可不能被贵族发现了这些书!快从这小子手里把书抢出来!”
“这畜生抱的好紧,扯不动啊!”
“喂!我说你们在干嘛?”
脚步在雨中缓缓接近这群人群,人影渐渐若隐若现。
“别管他了!快走,就把他丢在这!”
人群忽地一哄而散,向着后面远处跑去。只留下翻倒在泥中的青年,仍旧紧紧怀抱着书籍,嘴中不断喘着粗气。
“那些都是坏人吧。喂!你可以站起来吗?”
青年感到已然没有雨滴击打到他的身上,他艰难地抬起头来,缓缓用已经被雨淋湿的瞳孔聚焦,他看清了蹲下伸出白皙手来的人影。她撑着华丽宽大的伞,伞柄上有闪亮的宝石装饰,身上裙装同样华丽,仍没有被雨点与泥泞玷污。伞微微抬起,白发飘动,露出一个同样白皙的脸庞,带有红润的美丽,如盛开的茉莉,散发着香气,出现在他的脸前。
“我没事...”青年颤抖着双腿站起,在雨中不断颤抖着身躯。
“你这还没事啊?身上那么多泥,衣服都烂掉了,还那么多伤痕。我带你去医院吧。”少女跟随着站起,踮着脚尖,使得伞足以覆盖到他。
“不用了,我回家敷点草药就行了,我付不起那钱。”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身上不断滴落着绿色的泥土与红色的血液,头上的雨伞也一并走着。
“那些家伙把你打成这样,你这种伤敷草药怎么能行呢?我有钱!我带你去医院!”
“算了吧,我还不起的...”
“不用你还!”少女大步走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臂,露出严肃的神情。“走吧,去医院!”她向后用力拉着。
“好吧...”他体力不支的身子微微向后一倾,只得转身跟随而去。
“那就走吧,不过...”她忽地停下了脚步。“这个地方的医院怎么走?”她转过头来面向着他,伸手摸着脑袋,露出尴尬的笑容。
...
“妈,您好点了没有?”
青年脱去破烂的外套,露出缠有绷带的臂膀,他将外套挂在窗边的长有几株小小蘑菇的木棍之上,窗外的乌云已然散去,飘进氤氲湿热的空气,使得屋内充斥盛夏的气息。他坐在草垛床边,看着其上的妇女,她的头发花白,艰难地微微转过头来看向青年。
“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晚啊...”
“在教会被安排办了点杂务。”
“喂!你明明是...”
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忽地从门外传来。少女将伞折叠放在门框边上,踏着小碎步进来,被眼前的景象略微一下震惊。杂乱的房间发霉的木板与各种大小的石块中间布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其中散发的药香与一股霉臭使得她有些许晕眩。一个瘦弱的妇女,就这样躺在这样一个房间。
“嘘...”青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着。
“这位是?”妇女仰起头来,看向床侧端正站立的少女。
“这位女士您好。我叫德洛丽丝·西瓦娅,来自中央城。”少女提裙行礼,举止之间露出一股高贵的美丽气息。
“你是贵族?!”妇女忽然将双眼瞪大,发出沙哑震惊的声音。“您是来调查科柯迪亚的吗?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您不要把他带走!”她转过身来,艰难地将身躯撑起一部分,眼泪不断从她眼眶上滴下。
“诶!您不要激动!”少女上前,搀扶着妇女,与青年一同将她再次翻身安抚躺好。“我是科柯迪亚的朋友,我只是来看您的。”
“妈,您躺好,千万别伤到了,我来给你敷药。她只是我的朋友而已,不是审判庭派来的。”青年为她擦去眼泪,端过一个木盆来,将其中放入几片不知名的叶子。
“那就好...你身上这些绷带是?”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来,抑制住了哽咽,转头看向青年的臂膀。
“在教会搬重物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是德洛丽丝带我去包扎的。”他转身遮掩着身上其他的伤疤。
“你又是偷书被揍了吧...”妇女缓缓闭上眼睛,又缓缓呼出一口气来。“下周又是教试了吧,去把家里最后那只鸡杀了吧,我已经别上木标了,给你补补营养。也让你的朋友一起吃饭,要是她愿意的话...”她平静地吐出一串话来,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我明白了...”青年开始在屋子里收集干草和木材。
“真的吗?我可以留下来吃饭吗?太好了!”少女开心地在原地蹦跶了两下,随后走到青年身边。“真的可以吗?科柯迪亚?”青年怀抱起干草和木材,拿起铁锅,走到外面去,少女也跟随着出去。
“既然我母亲这样说了,那你可以留下来。只是...你能忍受这里吗?”青年边走边四周环望着这家徒四壁。
“只要有饭吃就行了!嘿嘿。我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了,我都快饿扁了!”
“你...不是贵族吗?身上那么多钱,为什么吃不上饭?”青年来到溪边蹲下,开始给铁锅装水。
“我和你说过的,我离家出走好久了,走到这种地方我也找不到饭馆,别人家里...”少女跟随着蹲下,挠头笑着。“我又不好意思去讨口饭吃。”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贵族的生活不挺好的吗。”青年来到家门口的空地开始生火。
“什么好啊,家里的人让我每天学习礼仪,学习剑术,然后读那些完全看不懂的书,很少时间出去外面玩,无聊死了。”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青年生火的姿势。
“可是很有钱,生活得很舒服,想要什么都有,不是吗?”他蹲下吹着火星,脸上蒙满了漆黑的灰。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当然不是啦。”
“我当然会这样想。对我来说,我只要通过了教试,中了榜,我就能和那些贵族平起平坐,我就能和他们赚一样多的钱。有了钱,治好我妈的病,之后我想要的就什么都有了。”他盘坐在地上,注视着已经架好的铁锅,其中的溪水微微荡漾。
“你的妈妈,得了什么病呢?”少女同样看着晃动的火苗出神。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我出生开始,她的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我让她用了上百上千种草药都毫无作用。村里的医生说这种病只有城里的医院能治好,而且治疗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想治好她。”
“那什么是教试呢?”
“你不知道吗?那是审判庭设置的考试,他们用它来选拔教会官员。这是我唯一能爬到平齐贵族位置的途径,是这个社会给我指明的道路。”
“其实吧,贵族也没那么好。钱也不是什么都能买到的。”少女的眼神出现了一丝忧郁,她细声说着。
“对了,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他看着水微微沸腾。
“我就是出来找钱买不到的东西的啊。”
“是什么东西?”
“不一样的生活。”少女缓缓站起,她看向远处。“我说过啊,我的生活很枯燥乏味,每天就是三点一线,礼仪厅、剑术训练场、书房。我曾几次透过窗户遥望过外面的景象。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一直以来我就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他又总是忙着家族的生意,一年我都见不上他几面,只是安排了老师他们从小一直以来管理我的生活。我没有朋友,陪伴我的只是枯燥的书籍和冷冰冰的剑。我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鸟。我多么想有一个人能陪我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奔跑在森林、奔跑在田野。这就是无论是父亲,还是我,都买不来的东西啊。于是,我就偷偷跑出了家,去外面找找我想要的生活。”
“可是我就一直梦想着能尽情地读上书啊...”他将草药撕碎,放入锅中。
“你想要读书,也是为了改变你的生活,是吧。”她蹲下,微笑着将脸靠近。“而且,你刚刚说我是你的朋友,我感到很高兴。我们很像呢。说不定我们真的能做很好的朋友呢!”
“我没交过朋友,一直以来打交道的只有那些我偷来的书,我不知道...”
“朋友就是互相帮助的关系啦。我在路上救了你,那你就也该换过来帮我一个忙吧。”少女咧嘴闭眼笑着。
“什么忙?”
“让我住在你家吧!”
“什么!?”青年猛地一颤,手中的草药全部掉入锅中。
“我不会白吃白喝的!我跟你一起干活,我想体验一下你们的生活!”
“算了吧...你不会喜欢我的生活的,它很痛苦,很煎熬...所以我才梦想着带着母亲逃离。”
“我不怕。你总会通过教试,然后就可以带着你的妈妈离开这里了,等到那个时候我也体验够了,我就走啦。”她站起来双手叉腰,
“别了,我照顾不来你。”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就算不同意,你也欠我一个人情,我也赖在这不走了,哼!”少女猛地跺脚。
“你这样...算了,随便你吧...”他端起铁锅来,飘出一股浓郁的药香,手上的老茧已经让他感受不到滚烫,向着屋子里走去。
“好耶!我离开一下,等我哦!你先做饭吧,我期待你的手艺哦。”她蹦跳着挥手向着房子远处走去。
青年转身看着远去蹦跳着的飘动着长头发的可爱身影,他的心里微微升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他不明白那是什么。
...
“妈,起来吃饭吧。”
晚风轻轻吹过破旧的窗布,将青年身上布满的滚烫汗液带去,月亮高挂,照进来的光映着放置在石块架起的木板构成的餐桌上面的食物,泛着油光,看似多么美味。青年搀扶着小心翼翼地将妇女安置在桌边的小草垛之上。她眼望着上面的饭菜,她明明多么欣慰与高兴,眼神却不由得露出一股失望与无奈。
“嘿!我回来啦!”门外传出一阵元气的叫喊。
“你去了哪里...”青年坐下抬头看向门外,他猛地坐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少女站在门框处,她已然没有了之前那副高贵与华丽。取而代之的是,她顶着一顶编织的宽边草帽,肩上盖着微黄的披肩,粗布连衣裙卷起一点袖子,宽松棕色的裙摆的大量褶皱随风飘扬着,划过脚上穿着的粗布长靴,一副农妇的样子,却那么阳光可爱,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质朴,如同田中摇曳的野花。
“你这是...”
“当然是融入新生活啦,这是我特意在村子里买的,我还买了好几套呢!”少女跳跃着坐在桌边。“哇!好香啊!”
“你是?德洛丽丝?科柯迪亚的朋友?”妇女眯着眼睛看着坐下的少女。
“当然是我啦!嘿嘿。”少女飞速端起了碗筷。
“对了。妈,德洛丽丝要在我们家暂住一段时间,我会照顾好她的。”青年回过神来,将妇女的碗中添置饭菜。
“一个贵族,住在我们家吗...真的好吗?”
“她说没关系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其他贵族找上门来...”
“没事没事,他们找不到我的,放心好了。”少女笑着敲击着碗筷。
“随便吧。”
“来,吃饭吧。”青年示意着,妇女端起碗来微微动着筷子向嘴中扒入饭菜,少女便飞速添置饭菜,大口送进嘴中。
“哇!太好吃了,这个大鸡腿!”
青年和妇女微低着头只是认真吃着饭,两人寂静无声,唯有少女欢快地大声叫喊着。
油灯在开有茉莉的窗边燃着,似乎给这个家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