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晚绛半夜梦醒,醒来时,窗外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八月十五的月色实在动人。
“又梦魇了?”
卫骁听到小樱的禀报后,披衣起身,轻声踏入霍晚绛屋中。他递给她一方擦汗擦泪的热巾,又帮她倒了碗温水:“若此症实在无法好转,回长安后找温大人看一看。”
这是霍晚绛在云中时的老毛病了,她常于梦魇中大哭大闹夜半惊醒,起先会惊动睡梦中的姐妹俩,后来她索性让卫岚和卫然单独和乳母同住一屋。
但凡卫骁在大司马府时,每逢她梦魇,他总是会起夜悉心照顾她,安抚她,等她再度入睡才离开。
霍晚绛稳稳接过卫骁递来的温水,分三次小口咽了下去。
方才她惊醒时,软枕上早已浸满她的泪。
原来好梦也会叫人伤心。
屋内并未点灯,她身着单薄中衣,乌发散了满背,脆弱迷惘的小脸上满是水光,唯独刚饮过水的唇色在月下透抹新粉潋滟。
她把茶盏递给卫骁,浅笑道:“没有,这回是美梦,可惜我未料到竟也会将你们惊醒。”
卫骁接过茶盏,温声问询:“做的何种美梦,不妨不吝分享。”
霍晚绛如实将方才梦中的一切都细细道来。
“我已经快淡忘掉他十年前的模样了,不想此生竟还能再看清一回。我和他离得好近,就连他的眼睫也根根分明。”
说到最后,她面上渐渐恢复血色,眼底映照着满轮的月光,水淋淋地亮着。
卫骁开怀轻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夜城中那对年轻夫妇打动你了吧。”
霍晚绛不置可否。
卫骁替她掖好被子:“阿绛,告诉我,你心中是否已有明了的答案。”
若是有,他不介意现在就让凌央现身于她眼前,给她一个天大的惊喜,亦或是让凌央彻底离开。
霍晚绛缓缓躺下,半日都没有给他回答。
远处渐渐传来一两声鸡鸣。
卫骁并不急切,他说过要给她时间,至于那个答案,不急于一时。
他起身准备离开:“你好生休息,我先回屋。”
不料霍晚绛坐直了身,忽开口叫住他:“向礼,我——”
卫骁重新坐了回去:“你说。”
见她愧怯低下头,声细如蚊:“我儿时听祖父讲刻舟求剑的典故,总嘲笑那遗剑人痴傻。世人尽知故剑无法再寻回,他却偏不死心,不管不顾也要于舟上刻下凹痕。可江水注定东流,就算刻下万次也无用。那时我便想,待我长大,绝不会做最愚蠢的刻舟人。若我现在真做刻舟之事,会被儿时的霍晚绛嘲笑的。”
原来她现如今真正放不下的心结是这个。
世上刻舟之人何其多,她小小年纪时便能悟得如此道理,不愧是霍云夫妇的女儿,更不愧为霍老将军心疼得人尽皆知的骄傲女郎。
要她低一次头,需花费她莫大的勇气。
可她和凌央之间,分明凌央才是那刻舟人。
卫骁笑道:“倘若你那把宝剑从始至终都未遗失在长河中呢?你在水中看到的不过是剑影,便以为他丢失了。阿绛,人不能一直仰望天上的月亮,脖子会疼的。若是你低一低头便会发现,剑,从始至终都随你同行舟上。”
“阿绛,不管你承不承认,可我们相处了整整五年,我看得出你很像你母亲。你骨子里便是个喜爱冒险的女郎,寻常凡物无法入得了你的眼,你要的爱自当也是不同凡响经久不衰。能给你这样体验的人,独凌文玉一人。”
霍晚绛的心思再次被卫骁直言道破。
她释然笑了几声,不禁垂首落泪:“水中所见,不过剑影罢了……谢谢你……”
卫骁凝眉:“怎说着说着又哭了?你腹中还有一人,少哭些。”
虽是责备的话,可他却没有半分责备的语气。
屋外天色已渐亮了。
霍晚绛谨遵卫骁的教诲,立即抬手抹泪,她仰面望着他,哽了许久:“向礼,照顾我是不是一桩很麻烦的事。”
“你待我这么好,我无以为报,功名利禄、名垂青史,这些你都自己挣来了,我实在是……”
她都二十五岁了,他却能五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地在她梦醒后陪伴她、指引她。
这五年,他不单用有限的时间教会了她骑马,便是连蹴鞠、投壶、六博、射覆等勋贵男子才能体验到的游戏,他都带着她轮番体验过一遍。
他教会她,他不在时,云中城若遇大敌来犯,该如何调兵遣将、镇定民心。他告诉她,女子生来本就不弱,男人会做的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不会就学。
卫骁起身离榻,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笑道:“怎么会?在我眼中,你和小岚小然都是一样的。”
“我可从未指望过她们能给我什么回报,我只希望她们开心。”
霍晚绛的双耳一下子红透了。
卫骁难得说话委婉一次,他的弦外之音,不就是一直以来都把她当作女儿看待。
她想起刚去云中那年。
大雪纷飞的冬天,她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卫骁的腿不放,哭着叫他阿父,让他不要离开她和母亲。
然后吐了他一身。
这件事还是次日小樱偷偷告诉她的,可卫骁见到她时只字不提,当作什么都未发生般笑着和她打招呼。
……
洛城,九月下旬。
卫骁在别院中教授卫岚和霍晚绛练习射箭。
霍晚绛这一胎已过头三个月,胎儿稳了下来,她便可以尝试做些不激烈的活动。
原本跟着卫骁学射箭的只有卫岚一个,今晨卫骁早起时,听她说她也想学射箭,卫骁还打趣她:“从前在云中有这么多机会不学,现在才想着学?”
霍晚绛笑盈盈抓起并不轻巧的弓箭:“以前事务繁多,怕练箭练多了肩酸手疼,会误了正事。如今我无事可做,可不就要麻烦你了。”
卫骁并未制止,而是亲手又为她扎了个箭靶。
三人这一练便是练到正午。
就地歇息间隙,卫岚张开被勒红得惨兮兮的十指让霍晚绛帮忙吹气,卫骁一贴身下属却面色凝重地入院。
下属在他耳畔一通耳语,卫骁的神色也紧跟着严肃起来,他走到母女二人身前:“阿绛,我们是时候该回长安了。”
看他这神色,莫非是长安那边发生了什么大事?
霍晚绛心跳得厉害,甚至想到了最不希望的那个结果——不是凌央,便是念儿出事了。
见她万分紧张,卫骁才放松眉头:“别怕,长安无碍,是漠北生变。呼延巴莫弑父篡位,自拥为新一任单于,欲与右贤王共同攻晋。”
她的神情必是担心凌央。
可凌央在洛阳也待了许久,三日前,他不告而别,率先一步回了长安。
他在长安应该也得知了此事,眼下恐正在没日没夜地与群臣议事。卫骁身为大司马,岂有继续留在洛阳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