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清平乐
作者:涂山青   浮生旧事记最新章节     
    吴书焦急地吩咐人去请大夫,周嬷嬷见碧玉这般模样,哭着上前拉扯着:“你方才为何不拦着啊!你明知这样的情形姑娘受不住!你为何不拦着她!”

    拦着?为何要拦着?

    “拦什么?你也知道姑娘受不住啊?原来你们都知道啊?!啊?!”

    周嬷嬷被她这几句话吼的一时愣了神,就连围着晚晴的下人都纷纷侧目,碧玉没了往日作为奴婢的谨慎卑微,她犹是伤心,泪流不止,面上却浮起一丝冷笑,甚至隐隐带着嘲讽。

    “姑娘要守着孝道,要顾及着你们,她不能说,不敢说!我替她说!”

    周嬷嬷见她毫无恭敬的自称我,赶忙拦道:“你疯了不成!这是做什么?!”

    徐巍看着受伤昏迷的女儿,一反常态道:“让她说!”

    碧玉并不在乎他们什么态度,她无父无母,原本就和姐姐相依为命,姑娘对她而言,就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她们自小一同长大,亲密无间,可如今,这个人却被眼前这些所谓的亲人逼到撞棺的地步,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拦不拦的,有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名声看得比命要紧,如今哭什么!姑娘若是随公子去了,倒圆满了!清净了!留下来作什么?留下来再被你们逼着与旁人举案齐眉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如同发泄一般,将藏在心中的话一股脑儿地喊了出来,字字如刀,刺向徐巍夫妇。

    秦桑榆颤抖着用帕子捂住晚晴头上的伤口,哭地伤心:“晚晴!晚晴!是阿娘对不起你!对不起承砚!晚晴!都是阿娘的错!”

    她的错?她有什么错?

    徐巍跌坐在一旁,看着混乱的灵堂,妻子悲痛欲绝的哭声萦绕耳边,怔然间,落下泪来。

    归根结底,要说错,也只有他的错,秦桑榆早就问过他是否会后悔,是啊,她早就说过他一定会后悔,可那时他心怀侥幸,以为时日一长总会好的。

    如今这一切近乎报应,落在他身上,才知自己根本无法承受。

    纷乱间,下人带着卫大夫匆匆赶来,他用针勉强为晚晴止住了血,吩咐众人将她挪回慧仙苑,再行医治。

    秦桑榆与周嬷嬷等人一并跟着去了,下人上前将徐巍扶起,他亦是心忧女儿,却又觉无颜见她,只立于承砚灵前,望着棺椁垂泪,悔恨不已。

    庆历十九年三月十八,左相府嫡长子徐衍病逝,停灵中堂,朝中官员皆来吊唁,圣上亦感惋惜,特遣中使前往相府,以表哀思。

    观云庄主昭阳先生下山,得知徐衍病故真相,与徐巍割袍断义,再无往来。

    相府嫡女徐青重伤昏迷,于徐衍下葬当天深夜醒来,未置一语,第二日,带着此前被徐巍拦下的数十封信笺离开。

    大齐庆历二十年春,忠勤伯世子袁昭与左相之女徐青和离,徐青归家拜别父母,只带着贴身侍女碧玉,与徐衍生前长随吴明,前往鹤鸣山,于观云庄内随昭阳先生修行,不再踏出山门一步。

    “姑娘,下雪了。”

    观云庄拂雪阁中,晚晴正在案前写着什么,碧玉捧着一束白梅进来,插在案头的青瓷柳叶瓶中。

    晚晴停笔,望着那梅花上沾染的点点晶莹,伸手轻抚,指尖凉意传来,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已是冬日了么……”

    碧玉取来外裳为晚晴披上,轻声道:“是啊,山中不觉时日久,眼瞧着又近年关了。”

    她瞧了一眼案上的信笺,问道:“姑娘,可是在给夫人写信?”

    晚晴轻轻颔首,执笔将信写完,装好后递给碧玉:“遣人送下山吧。”

    她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缓步上前推开门,望着外头随风而落的雪花,眸光幽深。

    碧玉见晚晴踏出房门,赶忙从旁取了伞为她撑着:“姑娘,您身子不好,可不能沾了风雪啊。”

    “无妨,你进去吧,我想在这待会儿。”

    碧玉无法,只得将伞留给下,自己进了屋收拾桌案。

    她拾起散落在一旁的纸张,上头是晚晴方才写的词,那词牌她认得,正是前不久姑娘教过她的【忆秦娥】。

    碧玉细细瞧着,看到后半阙时,只觉心口闷的厉害,甚有隐痛:“此生栖迟恨无端,七弦犹似声声唤,声声唤,须臾白发,离人未还……”

    她忽然有些哽咽,反复轻声念着最后两句,鼻头发酸,眼中隐有泪意,她放下诗稿,抬眸望着立于廊下的晚晴。

    失去爱人的心伤与郁结难消的病痛,将她折磨的消瘦不堪,憔悴支离,风雪中,如同即将陨落的仙鹤,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而去。

    晚晴倚着栏杆,伸出手,冰凉的雪花落于掌心,恍然间,又回到了宫宴归家那一日,那时他沐雪而来,忧心她赐婚之事。

    晚晴眸中浮起一丝笑意,那时她是如何说的来着?是了,她问他,一同淋了雪,是不是也算白头了……

    承砚笑中带泪的那声‘是’,仿佛还在耳边,庆历十八年冬日的那场大雪,在她心中飘落至今,从未停歇。

    她收回手,耳畔传来碧玉的声音:“姑娘,还是进去吧,眼瞧着天快黑了。”

    晚晴不再拒绝,随着碧玉进了屋子,她瞧见桌案上被整理过的诗稿,笑意温和:“碧玉,你还记得成婚前,你陪着我悄悄去快雪阁那日么?”

    碧玉自然是记得,她瞧着晚晴面上那淡然温婉的笑容,心中难受得紧,她宁愿姑娘哭出来,至少能舒散些,而不是像如今这般。

    “奴婢记得,那时公子还留了词,幸得吴明机灵,咱们好歹是拿回来了。”

    晚晴从那叠诗稿中抽出一张,轻声道:“是啊,那是阿衍最喜欢的清平乐,可惜他只写了半阙,不过没事,剩下的半阙,我替他,也是替我自己,写完便好了。”

    她于窗边竹榻坐下,案几上一尊玉斑博山炉中散出丝丝缕缕的轻烟,那是承砚平日惯用的沉息香,烟云缭绕,悠长缱绻,仿若故人在侧。

    她的声音轻柔淡然,带着微不可寻的哀戚,透过昏暗的光影,于薄雾弥漫间,幽远而来。

    “风声凄烈,烛摇影明灭,杯酒未消心头雪,一点痴念难绝。曾悔当年离别,也恨不能两全,可怜此生命薄,一点旧梦难圆。”

    后记

    大齐庆历二十一年春,承砚离世两载后的同一天,三月十六深夜,晚晴于观云庄拂雪阁中病逝。

    她手中握着承砚曾经写给她的信笺与诗稿,身上依旧是浅紫色的衣裙,发间簪着那支青玉梅花簪,面容带着清浅温柔的笑意,去寻她的夫君。

    碧玉静静坐在一旁,没有落泪,不见哀伤,眸中亦是含着笑,她想起前几日姑娘病重,言语间她曾问过,道人都畏惧死亡,为何姑娘那般淡然。

    她还记得当时姑娘面上也是如此刻一般的温柔笑意,声音还带着一丝期许:“我怎会害怕,阴曹地府,黄泉路上,有我的夫君啊,他还在等我……”

    庆历二十一年三月十七,徐巍夫妇上鹤鸣山迎回晚晴遗体,避过旁人,在深夜将其葬入承砚墓中,让二人死后得以同穴而眠。

    三月十八,碧玉将多年积攒的银钱首饰留给碧月,当天深夜,在二人墓前将晚晴交还于她的身契烧毁,以一杯毒酒殉主,追随晚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