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家农忙时由家里的男丁和仆从出力,洗衣做饭的粗活则由买来的粗使婆子做,因此余氏平日里除了做针线活也没旁的事。
她虽不大精明,却对儿女格外疼爱,听长子如此说,忙伸手扒拉他衣裳,嘴里念叨道:
“快让我看看哪里破了,你好歹是个千户,若是让人瞧见穿的如此不讲究,背地里不定怎么笑话你。”
匡承瑞眉头紧皱,实在受不了母亲这般拉扯,他后退一步,声音低沉道:
“这大庭广众的如何能看,您只管替我做新的,待我洗澡换身衣裳,您再替我缝补旧的。”
余氏知晓自家儿子性情,顺从的收回手,眼神温和道:“那也行,你祖父才从地里回来,应当在他屋里歇着,你赶紧去找他吧,这事儿还是得尽早拿出章程来。”
长子二十有一,与他同龄的人早就娶妻生子,他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怎么着都得有个好结果。
匡承瑞知道有些话同她说不明白,索性就不多解释,他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了,您快回去吧。”
余氏深知自己帮不了儿子什么,她也就不再多说,转身便离开了,匡承瑞目送母亲身影消失后,方才迈步朝祖父那屋走去。
匡老爷子正坐在榻上翻看兵书,他脸上的皱纹起伏不平却独具韵味,好似承载着岁月的沧桑和人生的智慧,瞧见长孙归来,眼中闪烁着光芒。
他将兵书搁在小几上,语调平缓道:“此行顺利吗?可有受伤?那方家姑娘为人如何?”
匡承瑞在老爷子跟前状态松弛,他自顾自坐到老爷子对面,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然后才语气平静道:“事情都办妥了,受了点小伤并无大碍,方姑娘才华横溢见解独到,她思考问题的方式同别人不一样,只怕方家儿郎都比不上她,算的上是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子。”
老爷子很是惊讶,长孙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方姑娘能得他这么高的评价,只怕本人更加惊才绝艳,他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待心情平复下来,方才道:
“她被卖去梁国公府为奴,没被人精心教导都那般出色,可见是个聪明绝顶的,若是能与你成婚,夫妇二人同心,何愁我匡家不光耀门楣。”
匡承瑞听祖父如此说,语气寡淡道:“只怕我这样的莽夫她瞧不上眼,方家也不愿让女儿嫁过来吃苦,这桩婚事本就是咱家强求,何必死拽着她不放呢,她幼时被拐已吃够了苦头,这事对她本不公平。”
匡老爷子嘴角微微下垂,眼神中透出丝丝不快,他沉声道:“你觉得你有建功立业,封狼居胥的能耐吗?”
匡承瑞眼神锐利道:“我若没有这能耐,就不会继续留在卫所了。”
旁的姑且不论,行军作战方面的智谋和武力,真没几个能比得上匡承瑞的,如今东夷人蠢蠢欲动,他迟早能建功立业。
匡老爷子正是因为知道长孙有这个能耐,所以才千方百计为他寻摸出色的贤内助,他嘴角勾起,一字一顿道:“你对方家姑娘动心了吗?若娶了她,会如何待她?”
匡承瑞拧眉沉思了片刻,措辞严谨道:
“方姑娘胆识过人,她没有其他姑娘的扭捏,且遇事果断坚决,从不畏首畏尾,若说不动心,那不可能,我若娶了她,自是对她一心一意,敬她爱她护她一辈子。”
匡老爷子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径自说道:
“她性子如此果敢,想来也是极有主意的人,你觉得与方家同等的世家子弟娶了她过门,能让她发挥才能,且不纳妾吗?”
唯有方家有不纳妾的规矩,其他世家子弟哪个不是妻妾无数,匡承瑞下意识觉得让夏里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是对她的侮辱。
他满脸厌恶道:“那样的世家子弟如何能配的上她,简直是糟蹋。”
匡老爷子手背在身后,弯腰凑到长孙跟前,笑呵呵道:“可这就是现实,她嫁进去甚至还要遭人诋毁,傻小子,你以为的好未必就是真正的好。”
匡承瑞想起方宗儒对夏里的疼惜,迟疑道:“方世伯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以方家对她的重视,很有可能会为她招赘。”
匡老爷子冷笑道:“能答应招赘的要么就是无能鼠辈,要么就是别有用心,你当真正有血性的好男儿会愿意入赘?”
匡承瑞脸色阴沉起来,他并不是想不到这些,只是下意识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不忍亵渎她,因此才想要逃避。
匡老爷子如何看不出长孙心思,他话锋一转,继续游说道:“你好好积攒军功将官职往上提提,再在咱家后面那块空地另外修葺院落成亲,待她过门这府里由她做主,保准这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你说是也不是?”
匡承瑞并不觉得这样就足以弥补自己的不足,他沉声道:“我知道祖父的意思,但这事儿不是我一厢情愿就能成的,我可以坚持不退婚,却也不能阻拦她找更合适的人,若她遇不到比我更好的,那是老天给我留机会,若她遇到了,那便是她的正缘,我得痛快放手,我没有强制捆绑她一生的资格。”
匡老爷子听到长孙如此说,气的踢他一脚,没好气道:“你身上那点血性呢?碰上喜欢的女人不知道往家里扒拉,还给她选择,你他娘的就是个孬种!”
匡承瑞淡定的拍拍裤腿,沉吟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我会亲自给方世伯写信,您也别做多此一举的事了,成吗?”
匡老爷子气的胸口疼,恨恨道:“你给老子滚出去,日后娶不着媳妇儿打光棍,那也是你活该,你个不听话的混账东西!”
匡承瑞低垂着眼,言辞恳切道:“祖父放心,孙儿时刻谨记振兴家族,有生之年必会夺得爵位,至于终身大事,随缘就好。”
匡老爷子无力的摆摆手,他知道长孙性格倔强,他决定的事无人能左右,只盼着老天怜悯,能叫他如愿抱得美人归。
匡承瑞在家停留片刻还得回卫所报到,他朝老爷子抱拳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他刚踏出门槛,便见西院的匡玉琳站在廊檐下,瞧见长兄,她眼神闪烁,弱弱说道:“大哥,我是过来找猫的,我的咪咪淘气,好似跑到这里来了,咪咪~你快出来。”
匡玉琳故作镇静,她不去看长兄眼睛,作势往绿植丛中找猫,匡承瑞与这位不同母的妹妹来往不多,也不想探究她在此处的目的,语调生硬道:“那你慢慢找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匡玉琳望着他背影直起腰身,拧了拧手中帕子,面色复杂的迈着细碎的步子回了西院。
虽说是肩挑两房,可老爷子更看重长房,余氏是秀才之女,崔氏却是罪臣家眷,哪怕崔氏比余氏更聪慧识大体,也入不得老爷子眼。
匡玉琳进屋便见她娘在抄佛经,她走上前,动作轻柔的替她研磨,崔氏瞧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抄佛经,待最后一个字写完,方才开口道:“你不去弹琴,又去做什么了?”
匡玉琳停下手中动作,压低声音道:“娘,我方才去前院散心,瞧见大哥回来了,见他去找祖父,我没忍住上前偷听他们说话了。”
崔氏面色严肃,眉关深锁,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和威严,她冷声道:“娘是怎么教你的?哪家闺秀会做出偷听的事来,这还有何仪态可言。”
匡玉琳有些反感,她娘总是以大家闺秀的要求来约束她,可匡家本就是军户人家,只有她大哥有个武将的官职,拿到文官跟前不够人家看,她也没有同官家千金往来的机会,整日端着仪态有何意义?
匡玉琳虽是这般想,却不敢忤逆她娘,她识趣道:
“娘,我下次不会了,您就不想知道,我偷听到了什么吗?”
崔氏不紧不慢的净手,用巾子将手擦干后,方才淡声道:“老大离家两月有余,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匡玉琳扶着她娘坐到罗汉床上,轻声道:“我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但我隐约听到,那方家姑娘好似找到了。”
崔氏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声音沙哑道:“你可听真切了?方姑娘被拐走这么多年还能找回来?难不成那小子就是去找人的?”
匡玉琳对此一无所知,崔氏追问道:“你还听到什么,与我一次说清。”
匡玉琳有些无奈道:“祖父和大哥耳聪目明,我哪敢凑近去听,离得有些远,所以听不真切,但我敢肯定,他们讨论的就是那方姑娘的事,祖父想要大哥尽快娶她过门,大哥似是不愿意。”
崔氏冷哼道:“方家那样的门第,岂能让姑娘嫁入军户,就算老爷子算计来了一纸婚约,他们家也有办法毁约,不过是方家姑娘被拐走,人家懒得同他们计较罢了,要我说,老大就该识趣些主动退亲。”
匡玉琳拧眉道:“娘这话说的倒也未必准确,方姑娘被拐走这么多年,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这些年没被好好教导过,说不准大字不识一个,方家巴不得将她嫁给大哥呢。”
崔氏面色铁青道:“就算那方家姑娘是个草包,也不能嫁给匡承瑞。”
匡玉琳抿了抿唇,轻声道:“娘是担心方姑娘带着丰厚的嫁妆贴补东院吗?还是怕方家辅佐大哥步步高升?”
崔氏闭了闭眼,勉强压下怒火道:“老爷子太过偏心,明明承铭才是读书的种子,方家那样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该与他婚配才是,他偏要将这婚事落在老大身上,真是心偏的没边了。”
匡玉琳怕她母亲气坏身子,忙替她顺着后背,宽慰道:“娘不必计较这些,二哥将来一定会给您挣个诰命回来,届时再帮外祖家翻了案,您就可高枕无忧了。”
崔氏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淡声道:“铭儿必不会让我失望的,方家这事还得再打探清楚,总之,绝不能让东院那边压在咱们头上。”
匡玉琳顺从的点头,她只觉母亲那紧抿的薄唇,比刀子还要锋利,多看一眼都觉得胆寒。
与此同时,夏里洗好了澡,在房中小憩片刻后,听周嬷嬷说族亲们都到府里来了,这才开始挑选衣裳梳妆打扮。
毕竟是在自己家中,夏里又没有艳压群芳的想法,她挑选了身粉紫色衣裙,梳着乖巧的发髻,簪上淡雅的发钗,由周嬷嬷领着,带着石蜜和巧荷一道往前院去。
孙馥雅正站在游廊处吩咐仆妇做事,抬头瞧见夏里,忙笑着迎了上去,声如温玉道:“妹妹换身衣裳,瞧着更精神了些,翠华庭可还缺什么?”
夏里只觉大嫂端庄的气质犹如一朵盛开的荷花,清雅高洁,观之可亲,她笑着道:“娘和大嫂安排的如此妥帖,又怎会缺东西,今日又让大嫂操劳了。”
孙馥雅同方其正感情和睦,公婆又从不让她受委屈,自嫁入方家后,比她在娘家过得还要舒心,对这嫡亲的小姑子自是爱屋及乌。
她拉着夏里手道:“妹妹说这话就外道了,家里人无时无刻不盼着你回来,别说忙这么一会子了,就是天天这么忙,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夏里哪能分辨不出真心和假意,她柔声道:“那我便不同大嫂客套了,待会儿进屋劳烦大嫂提点我一下,族亲太多,我都认不过来。”
孙馥雅轻笑道:“妹妹不必担心,有我和娘在呢,长辈们都是和善人,即便记差了,她们也不会介意……”
姑嫂二人正要进屋,忽听身后有道尖酸刻薄的声音传来,“我当嫡支的姑娘有多尊贵呢,原来是在外头给人当丫鬟做伺候人的活计啊,要我说,人既然回来了,就该悄摸的躲着,弄得这般大张旗鼓,也不嫌臊的慌。”
来人正是三老太爷那支过门没多久的重孙媳妇儿彭氏,她出身不高,嫁妆又不丰厚,偏又是个掐尖要强嘴上没把门的,也不知被谁撺掇着过来胡咧咧。
孙馥雅脸上笑容消失,厉声呵斥道:“侄儿媳妇出门没带脑子吗?娘家没教你如何做人,就别出来丢人现眼,免得带累夫家让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