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失守,机动部队几乎被全歼,最后逃回辽阳的残兵不足一千人。(朱万良和姜弼麾下的骑兵不包含在内。)
若单从军事战略上讲,辽阳已无死守的必要,这么说主要是考虑三方面原因:
其一,明军在辽东的总兵力虽比女真人多一点,然需要设防的城市太多,即便只以最少的兵力驻防盖州和海州,也会摊薄整条防线的军事力量,根本无力对敌人造成威胁,更别谈什么收复失地了,能带着顺民逃回广宁都属大幸。
其二,辽东的老百姓自“高淮乱辽”以来,对朝廷早就心怀怨恨,特别是那些家破人亡的流民,都快被饿死了,哪儿还管得了你什么国家大义。(高淮是万历皇帝派往辽东的太监,专职催收矿税事宜,其在位期间逼得许多地方官员走投无路,以至于纷纷被迫上书请辞。官员尚且如此,老百姓自然更惨。)
百姓不是不知道女真人野蛮,但再野蛮也不会强迫他们缴税,只要没有人来征税,哪里还找不到块儿土地养活自己。
朝堂上的士大夫斥责这些刁民资敌,但问题是政府也得给他们一条活路才行,否则凭什么阻止人家给野猪皮通风报信?
他们都是光棍一条,上无高堂下无妻女,本就一无所有,还会怕强盗打劫吗?
跟着强盗干说不定还能吃口饱饭,两相比较之下不难做出选择。
骂草民无耻?糊口啊,大人。
兵力单薄,民心丧尽,军队的战斗力再强又能有什么用?难道把辽东杀成无人区?
其三,辽东的兵民比太高,军队的给养全靠关内输送,途中的运输成本又高到离谱,以至于财政难以承受。
与其这样苦苦支撑,使朝廷疲于应付,不如退守广宁以节省开支,等积累起充足的物资储备后,再与女真人打一场全面战争,这才是靠国力碾压对手的稳妥方案。
然而大伙儿都明白一个道理:
喊打喊杀的人通常不会主动要求上前线,他们最多只费点儿唾沫,来赚取一个爱国的美名,可谓是一本万利。
主和休兵之士未必就不想收复国土,却肯定会被扣上一顶卖国贼的帽子,实在是得不偿失。
上得了朝堂的官员大多都是人精,谁还不知道该怎么表态?
故而前线的将领就只能硬着头皮死扛,明知是白丢性命、白送军资给敌人,还是不得不守在那里等死。
袁应泰不是不知道女真军队的强大,要不然他也不会冒险征召辽人入伍,更不可能收容蒙古降卒,可若是连军队数量都凑不齐,又拿什么去御敌?
当贺世贤的亲兵(张贤)来通报沈阳失陷的消息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方略彻底失败了,辽人守辽根本行不通。
考虑到辽阳城中的辽兵更多,眼下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带领城中顺民和军队弃城而逃,只要能逃到广宁城,手下的辽兵就不会叛变,建奴的军力也得不到增强。
而后再将辽兵分散至各个部队中,交由将领的家丁亲兵管束,待以时日他们也就没法再翻起大浪。
问题是弃守辽阳的罪名足矣令他传首九边,凤翔袁家大概率也会被灭族,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撤。
就在陈策所部被女真人围歼的当夜,辽东巡按张铨来到他的府邸,两人在书房内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
“袁大人,听说沈阳失陷了?”
“嗯,建奴这次倾巢而出,配合城中细作攻陷了沈阳。”
“大人下一步将作何打算?”
袁应泰沉默良久道:“坚守待援。”
张铨凝视着上官,轻轻问了句:“朝廷还有援军可派吗?”
二人是大明在辽东最高级别的官员,如何不知朝廷的窘境。
这才刚到三月中旬,辽东已花去了八十万两饷银,还有近百万担粮食,户部的家底都快被掏空了,而今哪儿还有银子来增派援兵。
待援?
除非皇帝能从内帑中拨出至少五十万两银子,再和努尔哈赤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等到秋收之后对阵。
袁应泰猛然抬起了头,眼中露出决绝之色,沉声道:“见平贤弟,奴酋数日内必定会围攻辽阳,在下想向你托付一件大事。”(见平是张铨的别号)
“何事?”
“天亮后带百姓退至广宁,我派给你一千兵马做护卫。”
张铨肃容道:“不可,吾乃辽东巡按,怎可临阵逃脱,大人不若另寻一位参将护送百姓。”
袁应泰无奈道:“眼下城中可用的将领不多,好些还是蒙古降将,我实在放心不下呀。你以巡按的身份当能稍稍约束一下士卒,只要将百姓护送到广宁,不失为大功一件。”
“凤翔此言差矣,我张铨岂是贪图功名利禄之徒,既然来了这辽东,我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可…可你的女儿也在城中呀,你就这么一个独女……”
张铨打断道:“大人不必多言,我会叫凤仪明日跟随百姓一起出城,她自幼就不是在深闺后院里长大的弱质千金,这一路应能照顾好自己。”(凤仪就是张铨的女儿)
“见平,你这是何苦来哉。”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时,管家来报:“老爷,赵率教总兵大人求见,说有沈阳的军情急报,他还带来了一位眼睛受伤的军士。”
袁、张二人旋即起身朝正堂奔去,刚一进堂屋,袁应泰便大惊失色,上前一把扶住受伤的军士,急道:“马将军,前方战事如何?”
马祥麟忍着伤口的剧痛,沉痛道:“我军在浑河岸边与建奴死战至天黑,冉将军阵亡,酉阳兵全军覆没。其后我军在撤退途中又遭建奴骑兵追击,陈大帅领浙兵殿后,恐怕…恐怕凶多吉少。末将的部属正朝辽阳方向汇聚,恳请大人派兵接应。”
张铨插话道:“朱万良和姜弼呢?他们不是已经赶到战场了吗?”
“末将不知,末将在撤退途中未见我军骑兵。”
袁应泰握紧了颤抖了手指,极力克制住怒火,咬着牙道:“赵总兵,速率尔部兵马出城接应马将军的部众。”
“末将得令。”
“见平。”
“袁大人请讲。”
“衙门里有位郎中吧,还请贤弟带马将军先去衙门疗伤。”
“是,大人。”
袁应泰接着转身朝管家道:“派人去通知所有参将以上武官,速来经略府议事。”
“是,老爷。”
众人退去,正堂内只剩经略大人矗立在中央,他知道辽东完了,除了战死沙场,他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