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
见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之中,瑞文忍不住插嘴道:
“您都记得?您想起那些属于过去的记忆了吗?”
“虽然只有一部分,但我的确在重拾那些记忆。”教授点了点头。
“那,您能想起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人类最后的晚宴,人类幸存者们的躯体落入熔炉,R1醒来,白塔坍塌,真正的A2教授在最后一刻用生命保护了R1,R1启动飞船,离开白塔,双目失明,孤独地漫步在荒地之上。
在那之后,究竟过去了多久?
“亚空巨鲸”是在后续的哪一个时间点来到地球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想,那至少是两千年之后的事情。”教授推测道。
“等等,两千年?”
瑞文险些没被自己呛到。
“怎么会是两千年呢?从旧文明末日到现在,应该只过了不到三百年时间才对啊!”
“不,确实应该是两千年。”教授笃定道:
“我是在比邻星的附近巡游时发现那颗陨石的踪迹的,那是距离太阳最近的一颗恒星,距离地球约四光年。”
教授继续注视着卡梅隆的眼睛。
“当时,第二颗陨石已经被地球的引力捕捉,因而距离旧文明末日的发生应该不超过六年时间。尽管我能以接近第四宇宙速度的高速在群星间遨游,但要从那里抵达地球,至少也要花费两千年的时间。”
“嘶......”
瑞文一阵头皮发麻,其中有一部分是惊叹于“亚空巨鲸”真正的力量,居然能在深空中以接近双倍音速游动!
但,这并不是重点。
“可是这里的历史只过了两百多年,就连那些旧文明的遗孤们也没察觉异常!”
那两千年究竟上哪去了?
从文明毁灭,到文明再生,中间消失的两千年究竟到哪去了?
“难不成......”
瑞文皱起了眉头。
都是假的。
人们的记忆是假的,这片被遮蔽笼罩的空间是假的,现在就连时间也有可能是假的!
“言归正传。”教授继续道:
“在‘亚空巨鲸’抵达地球之后,祂并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我无法准确说清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根据我主观的猜测,是有某种存在干涉了我的行动,创造出了一个巨大的‘谎言’。”
“谎言?”
瑞文立刻联想到了阿尔哈萨德老先生。
“是的,谎言,又或者说是集体臆想。A2教授创造出的那种药物在两千年后还是发挥了作用,在我抵达大气层的那一瞬间,大量能量从被撕裂的亚空间中涌入,从你的头脑中诞生出了那个梦境世界,把我也困在了其中。”
“那个所谓的梦境世界,是从我的头脑里诞生出来的吗?”
瑞文想起了自己离开地球世界时的情景。
被包裹在亚空间深处的,是一个漂浮于虚无中的漆黑巨人。
自己的人类躯体化作了梦境世界!自己就是梦境世界的创造者!
“是的。从R1的躯体里生出了那个梦境世界,而他的潜意识反过来影响到了我,将他最大的愿望,最想弥补的遗憾变成了属于我的记忆。”
“所以,您的记忆......”
“我的记忆未必是真正的A2教授的记忆,而是R1对A2教授的主观记忆。因此,我未必能真正代表阿夏古雷这个人。”
教授点了点头。
“我的本体后来一直在附近一带洄游,凭本能行动,用亚空间裂缝制造屏障,保护意识所在的空间。至于我自己,则作为被抽离本体的意识,一直生活在了那个世界里。”
“您一直都知道‘亚空巨鲸’的存在,对吗?”
“是的,但我并不清楚祂和我之间真正的联系,只把祂当成潜意识的一种意志具象。”教授点了点头。
“那,现在您都知道了,为什么还选择继续当人,继续留在人类社会中呢?”
“责任。”教授回答道:
“A2教授的记忆赋予了我留下来的责任,继续守望人类未来的责任,还有......弥补A2教授生前的遗憾,引导你走出阴霾的责任。”
”在履行这些责任后,我有可能会留下,有可能会离开,但那都是后话。”
“那你呢?”
他转向了卡梅隆,后者满脸笑容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自己不是人类吗?”
“知道。”卡梅隆笑嘻嘻地回答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
“这是个食物充足的好地方。”卡梅隆半眯起眼睛。
“虽然最近经常挨饿,但我的核心中积聚的能量还能让我正常活动很长一段时间。而且,瑞文在哪,我就在哪。”
“为什么?”
“因为,在他的脑袋里钻来钻去很有意思。他的脑子弯弯绕绕的,就像迷宫,我怎么都摸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瑞文一脸无语地偏过了头。
“当初瑞文决定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能毫无顾忌地变回怪物。如果我没办法让他和我一起回到我的故乡去,我就和他一起待在属于他的故乡,一直陪伴着他,就像他的手脚或者器官一样。”
“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你的担忧是对的,孩子。”
教授看向瑞文。
“他的确患了相当严重的精神疾病。”
“嘶,您有办法处理吗?”
瑞文紧紧皱起了眉头。
“认知障碍是无法被完全纠正的。相信自己是蟑螂的患者一辈子都没法完全变回人类。”教授轻轻摇头。
“那怎么办?“
“那要看他自己的意愿。倘若一个人在人类的社会产生了与环境相悖的自我认知,那是很有必要进行干涉的,但他的情况不同,他和我们一样生活在‘蟑螂’的世界里,因此,愿不愿意改变是他自己的决定,倘若改变完全违背了他自己的意愿,治疗是无法顺利进行的。”
“卡梅隆,你自己说呢?”瑞文扭头问道。
“给他些时间自己想。”教授打断了他。
“这类生命体的思维方式和人类不一样,最终的结果可能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
瑞文低下了脑袋,他当然想给对方时间,但那些被对方生生挣断的腕足,挖下的眼睛却让他不敢对此过于乐观。
长屋人对和谈的态度同样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尽管早有不那么乐观的猜想,但瑞文没想过人们的反应会那么激烈。大部分长屋人主张埋伏在码头边,从岸上开炮炸毁船只,杀掉联合果品公司的所有友好来访者,就像半年前“群青”杀死三万名无辜的长屋人一样。
“只有扯平之后,我们才有得谈,而他们还欠我们整整三万条人命呢!”
理性的长屋人主张开出不平等条约,但他们想出的条约夸张到了让人忍俊不禁的地步。
“我们不可能向他们收取五成税!”
瑞文看完了镇上的人寄来的建议书,哭笑不得。
要是格兰德先生的船成功抵达了伊洛克,下场可能真和沉在大叶藻海峡没什么两样!
返航时间很快就要到了,但反对声音却一浪高过一浪,瑞文压根就不敢告诉长屋人们关于开战的事情。
倘若让他们知道奥德赛.普鲁登斯的雇佣兵团正随时准备带六十多条船来攻打,必然会引发更大的恐慌,让长屋人距离理性思考越来越远。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提出了新的建议。
“我们可以和联合果品公司来一次海上和谈,就在伊洛克岛附近的小孤岛上。我认识不少有和谈意愿的商人,给我两三天时间,我就能凑出一支不错的大使团队。”
这个建议确实还不错。只带少数人去孤岛商议,可以有效规避大部分人的反对声音。况且,和谈协议可以先带回来,慢慢进行宣传,让长屋人充分了解其中好处,比直接带几船“敌人”上岛好多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提出建议的人是摩斯科特。
“这家伙可是帮着奥德赛.普鲁登斯的人,能安好心吗?”
对于摩斯科特的提议,瑞文是十万个不放心。谁知道他组的会是一群什么人?到时候,在无人荒岛上痛下杀手,再弄出一桩血案,战争就无法避免了!
尴尬的问题在于,他又没法直接否决对方的提议,那样可能直接让摩斯科特生疑。
好在,教授最终出面摆平了这个问题。
“组建使节团的事情交给我和摩斯科特一起来做好了。孩子,你放心去把人带过来,我会确保和谈过程万无一失。”
“看!黑船来了!”
码头那边有人用黑语叫唤。
“黑船是什么?”瑞文不解道。
“都快上岸,回家关紧门窗!黑船靠岸,今天之内不能再出海了!”
海平面的彼端,一艘阴沉的黑色大船扬着破旧而沉重的黑帆,正缓缓朝港口行驶而来。
“黑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瑞文找到了码头边上的老布尔,上岸当天,他又费了一番口舌说服厄索娜太太,不把他重新绑回树上。
“这是那些死了却又以为自己没死的水手搭乘的船,他们回来探望亲人了。”
老布尔突然来了精神,伸长脖子,远远地看向海面,像是要用目光将那船帆烧出一个洞来。
“怎么了?”
“德西奥,我一直在等着那老不死搭乘黑船回来。我被捆在树上那么多年,可能已经错过很多次了!”
黑船的主帆拖着深沉的午夜而来,所及之处,波涛被染成了黑色。瑞文立刻意识到那是诅咒的残留物。
这一整艘船都是诅咒的产物!暗流之下,无数没有眼睛的鱼跟在黑船后面,摆动着尾鳍,啄食船身上海葵般的寄生物。
船首处有着一座人面蛇发的女妖铜像,一根根发丝化作一条条斑驳的海蛇,缠绕在一起!一位舵手正在甲板上沉默地操控着舵轮,身形隐没在船帆的阴影之中。
那人的脖子上没有头颅。
颈部之上的轮廓是一道平滑的截面,他的脑袋孤零零地悬吊在一条粗大的麻绳上,随风飘荡。显然,他生前在爬下了望台时被一条甩过来的帆索缠住了头发,脖子像撞上铡刀一般撞上了尖锐的护栏边缘。
吊在帆索上的脑袋,正唱着一首没有歌词的孤独船歌。
“那些人还算活着吗?”
“哈哈!虚海里本来就没什么明确的生死之分。”
老布尔咧开嘴巴,坐在码头的船墩上哈哈大笑。灯塔的光手牵着手在他身旁围成一圈,仿佛也被他咳嗽般的笑声吸引。
“看,就连成千上万年前的古生物变成的石油都能在燃烧中活过来,一个死了区区十来二十年的人为什么不可以?”
人群沉默的喧嚣逐渐环绕在了灯塔的光晕边际。瑞文扭头一看,竟发现海滩和码头上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妇女,也有迟暮的老人。
“就和十几年前一样热闹!”
老布尔的眼睛始终没有从船上移开。
“他们在干什么?不是说要回家去吗?”
“对,这是最安全的应对办法。”老布尔喃喃道:
“但是他们可不能回家,他们等着船上的人喊他们的名字呢!”
“卓尔金!”
船上忽然传来了响亮的呼唤声,听起来并不像人,反而像海风和贝壳摩擦声形成的恰似人类语言的发音。
“卓尔金!”
岸上的一位老人立刻掩住了嘴巴,呼唤却依旧脱口而出。
“那亚塔尔,那亚塔尔,是你吗?”
“是我!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吗?”那风声和摩擦声混合的声响竟精准地吐出了有意义的字句!
老人卓尔金立刻热泪盈眶。
“两个儿子已经死在海上了!他们没有到你身边去吗?你的小女儿诺亚上个月刚生下了你的孙子,母子平安!”
黑船的甲板上逐渐聚集起了几十个影子,或没有手臂,或少了半边躯干,或被海藻和藤壶覆盖。他们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喊着岸上的人的名字。
“南蒂克尔,你在吗?”
“利比尔!利比尔!”
“图斯卡罗,告诉我妹妹,我死前为她在旧屋留下了一盒珍珠作嫁妆!”
已死之人与还活着的人相互呼喊着,交换着岸上与海上的信息。老布尔的眼睛瞪得老大,目光如炬,瑞文从未见他如此精神过。
“德西奥!”他用足以掀起大浪的声音大喊道:
“我知道你在上面,德西奥!老布尔还活着!我没来见你是因为那臭婆娘给我绑起来了!德西奥!快回答我!德西奥!”
“布尔迪欧!”
船上有人喊出了一个名字。
“布尔迪欧,你可算来看我了!”
“德西奥,你老小子,我就知道你在!”
老布尔哈哈大笑着,从桥墩上一跃而起。与此同时,岸边的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卡塔里洛!看,这是你的孩子!这是我们的孩子!”
一个浪打上了沙滩,将她和婴孩的身躯瞬间卷入黑色的海水,宛若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拉入深渊一般,瞬间消失不见!
老布尔也开始了奔跑。
“德西奥,这鬼地方再也没法困住老子了!咱们一起走,扬帆航行到世界的尽头,去和伟大的鹦鹉螺号会合!”
“你这家伙!”
瑞文眼疾手快,用流体触须一下卷住了老布尔的腰,拉回岸边,堪堪与一个黑浪一擦而过!
“放开我,你这娘们儿!”
老布尔奋力挣扎着,脸上已经长出了一大片鱼鳞!
“老子受够了这片天杀的陆地!我要回海里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宏亮的哭喊声在生与死的呼唤间回荡着,久久未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