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忽然传出了响亮的巴掌声,谢衡瞥了一眼,一个女人跪在地上,脸上红红的巴掌印,正是刚才想拦着不让陶夕佳走的那个小姐。
于老板方才在谢衡这里受了气,就拿小姐出气,骂了句,“妈的,什么玩意儿也敢在老子这里放肆?!”
说这话的时候,于老板眼睛看向了门外。
谢衡犀利的眼神一扫,于老板一慌,又抬腿踢了跪在地上的小姐一脚。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在大厅里回荡。
放浪的笑声、叫声、喧闹声,客人来此尽情地享受,小姐和少爷跪地乞求金钱。
天上没有星子。
人间,没有正道。
赵坤龙等人都走了。
冷风呼啸,陶夕佳打了一个喷嚏。
谢衡脱下自己的羽绒外套递给了陶夕佳。
看着谢衡里面只有一件衬衫,陶夕佳推了回去说,“不要,你自己穿。”
谢衡坚持道,“拿着。我一个大男人,冻不死。”
陶夕佳接了谢衡递来的羽绒服,抱着那件羽绒服。
儿时伙伴的温暖,在冰冷的冬日,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那支火柴。
弥足珍贵,却抵不住人生的严冬。
这一年,她的幸福生活被彻底终结。
想到这凄凉的境遇,一时悲从中来,呜咽着哭了起来。
妆花了。
黑色的眼线膏和睫毛膏被泪水打湿,随着眼泪滑落脸上的时候,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印痕。
陶夕佳拼命抹眼泪说,“我现在一定难看死了。”
谢衡的手臂,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说,“别把我的衣服弄湿了,不然等会儿穿了要着凉。”
陶夕佳哽咽着说,“嫌弃我就直说,还给你。”
谢衡却坚持说,“穿上,大宝小宝还在家里等你。”
听到这句,陶夕佳又低声地哭了起来,她说,“谢衡——我——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谢衡问,“怎么会来陪酒?你老公的那笔补偿款呢?”
陶夕佳抽噎着说,“被骗了,都被骗光了,我快活不下去了,谢衡,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谢衡心里难受极了,他轻轻地拍着陶夕佳的背安抚,听她断断续续说着她丈夫死后这一个多月里发生的事。
她丈夫死后,那些讨债的仍然不放过她。
拿出了一份合同,说是她老公生前签的,就让她还钱。
陶夕佳还要生活,也不想大宝小宝每日生活在恐惧中,答应逐月还。
谢衡问,“合同呢?”
陶夕佳说,“没有给我,只是让我确认是不是我老公的笔迹。”
谢衡说,“你报警了吗?”
陶夕佳无奈地笑了笑问,“谢衡,你自己就是警察,你告诉我,报警有用吗?”
子弹正中眉心。
他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他抹了把脸说,“你可以找我。”
陶夕佳想哭,又想笑,她说,“贱命一条,就不要为难你们了吧?”
谢衡静静地握着拳头,他想砸自己一拳,更想砸这毫无天理道义的世道一拳。
可最后,只是无力地,松开了拳头。
陶夕佳说,那些讨债的,几乎每天都去上门骚扰他们。
她也报过警,但一听说是善心公司的,就没有警察肯管了。
陶夕佳说,“我知道的,他们上面有人,讨债的那些人都说了,找谁都没用。报过两次警,警察来了之后,也就没有下文了。”
由于讨债的三不五时来,又曾经绑架过她家儿子,两个孩子担惊受怕。
她为了不再被骚扰,就陆陆续续还了50万给他们。
可是他们说还不够,利息一天天往上翻。
她丈夫过世,婆婆每日以泪洗面,哭瞎了一双眼睛,靠着一个亲戚勉强度日。
她爸妈现在来给她带孩子,家里没有什么收入,每年种地那点微薄的收入,实在无法养活一家子。
陶夕佳自己,每天在店里当营业员。
听说有一个理财产品很赚钱,就跟着买了,谁知道是保险型的理财。
买了之后就不能退,她剩下的钱不多了。
到了月底要还债,又要付房租。
她实在无路可走,四处借钱,被隔壁理发店的小姐妹介绍,来皇玺陪酒,这是她第二次来。
前天她也来了,可是实在跨不出那一步。
最后一分钱都没拿到,还被迫给妈妈桑交了一笔钱。
谢衡听到这里,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话安慰她才好。
他还要上去陪江华静,于是给祝玫打了电话,希望她过来陪一下陶夕佳,送她回去。
顺便在手机上,下单了一盒无糖润喉糖。
祝玫和叶墨珲此时在散步,正说到新江新区搞部队房屋清理的事。
祝玫说,“今天看了资料,涉及到的零星地块非常多,雾山的那家皇玺,也是87师的土地。”
叶墨珲说,“可想而知这背后的利益关系是非常盘根错节的。”
祝玫说,“建筑的原始信息在建设局的底档里,我打算去查一查。”
叶墨珲说,“让徐彦陪你去。”
祝玫斜睨他道,“我帮你讨来的人,你现在用着倒是顺手。”
叶墨珲道,“夫人识人之明,小的驷马难追。”
祝玫说,“你这句话,我听着不像是好话。”
叶墨珲道,“那你的理解能力得提升一下。”
祝玫道,“你这典型的贼喊捉贼,自己表达能力不行,不自检一下?”
叶墨珲说,“我没有这个功能,要不夫人为我检查一下?”
祝玫伸手,捏起他的留海,扯下。
叶墨珲一张脸皱起道,“痛啊——”
祝玫说,“那不得搞点dNA组织给你检验一下有没有这项功能吗?”
叶墨珲问,“我真的很怀疑你想验的是什么。”
祝玫说,“反正不是你和我的血缘关系。”
叶墨珲说,“这要能验出什么问题来,那可真是呵呵了。”
祝玫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好好一个领导干部,脑子里在想什么?”
叶墨珲吐出一句,“基因重组。”
想挺美。
两个人牵着手。
祝玫手机就响了,看到是谢衡来电,祝玫还以为是工作上的事。
听谢衡说了大致经过,祝玫的眉头皱起了一个大疙瘩。
叶墨珲伸手,在她皱起的眉头上捋了捋。
祝玫挂了电话,说,“我那个好朋友,就是上次她丈夫出事了那个,又出事了。”
叶墨珲问,“怎么了?”
祝玫说,“被人骗光了钱,谢衡说她现在被迫去皇玺陪酒,让我去接她。”
叶墨珲这下也皱眉了,他说,“我陪你去。”
祝玫和叶墨珲今天住在乐安源村,回家同外公说要去加个班。
叶墨珲开车,一路上,祝玫都在同陶夕佳打电话。
谢衡让店经理给陶夕佳弄了间空包厢,但又不放心,于是一直陪着。
江华静也没来电话催。
谢衡陪着陶夕佳,和祝玫打电话。
听到是善心,谢衡起身,去给杨南真打了电话。
杨南真那里的背景声音很嘈杂。
谢衡问,“还在干伤天害理的买卖?”
杨南真道,“谢老大,你别嘲讽我了,我那是没有办法。”
谢衡怒了,他说,“你知不知道陶子被你们逼成什么样子了?!”
杨南真问,“陶子怎么了?”
谢衡道,“你们连他老公的卖命钱都不放过!杨南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们连孤儿寡母都不放过,踏马的还是人吗?!”
杨南真的声音一哆嗦,他问,“什么叫卖命钱都不放过?发生什么了?我现在被派在新江赌场当打手,已经不催债了。”
谢衡问,“为什么?”
杨南真道,“最近赌场生意好了,这边人手不够,我就给弄过来了,催债那活不好干,我这人心软,完不成业绩,所以被丢出来了。”
谢衡觉得可笑又可悲,这年头连催债都有业绩了。
他叹了口气说,“你尽早收一收你那些活,别跟着干了,早晚得出事。”
杨南真说,“谢老大你自己在里面干的,你还不知道吗?这种事都是上下勾连,但凡有人抓,这活我们也不敢干啊。”
谢衡沉默不语。
作为一个区公安局治安大队的副大队长,这些是他的本职,然而,他敢抓吗?
善心公司的邹善仁可不是什么大善人,他和市公安局局长吕国栋关系很好,谁敢动他?
他一个小小的副大队长,就这么点小破职位,占着又有什么用呢?
大队长听命于副局长,副局长听命于局长,局长听命于更高级的领导。
只要是上面的意图,下面再乱,又有谁敢管?
打伞,得打伞尖。
谢衡只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杨南真却说了一句,“谢老大,你现在比我危险,我们进去无非就是搞个寻衅滋事,那你呢?”
谢衡无言以对,他说,“挂了。”
陶夕佳在和祝玫说事情的经过。
祝玫让她报警。
陶夕佳说,“警察就在我身边。”
谢衡对着手机那头的祝玫说了句,“讨债公司的事情我会处理的,但是保险要退出来,估计很难。”
陶夕佳听到这里,悲从中来,她啜泣着问,“谁能帮帮我?到底谁能帮我?我干脆抱着我的两个孩子跳楼算了!”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绳子专挑细处断。
谢衡抓着陶夕佳的胳膊道,“别胡说。”
叶墨珲突然问,“保单还在吗?是哪家保险公司?”
陶夕佳说,“是东方保险。”
叶墨珲道,“保单号发给祝玫,我帮你解决。”
陶夕佳问,“真的吗?”
叶墨珲应了声说,“另外,我明天帮你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收入可能不高,但是稳定。”
绝处逢生,陶夕佳说,“太好了,太好了!玫!谢谢!太感谢你们了!”
祝玫听着陶夕佳的狂喜,伸手覆在叶墨珲的手上,轻轻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这个男人很善良,见不得别人受苦。
祝玫对陶夕佳道,“不过陶子,你别忘了,当初签了谅解书,是为了让你的孩子过得更好。你要明白,钱在你手上才是钱,你以后不能再贪心了。这个世界上要骗你钱的方法太多,这些钱是你孩子最后的退路。”
谢衡也说,“陶子,这世界上坏人多,财不露白,就算以后钱要回来了,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你明白吗?”
祝玫了叹息一声道,“估计骗你去买保单,你那个所谓的小姐妹还能抽成。”
陶夕佳啊了一声。
祝玫冲着叶墨珲皱了皱脸,心情郁卒。
叶墨珲摸了摸她的头说,“你朋友是被恶人盯上了。”
祝玫难过的说,“我总觉得我的家乡是个美丽的地方,这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有我最珍惜的人,最好的朋友们,可是现在,它怎么变成了这样?”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不知道该如何接。
陶夕佳又哭了,她说,“我后悔为什么要生孩子,我更后悔为什么要生两个。我没有办法给他们更好的生活,玫子,老谢,我很愧疚,真的很愧疚,是我没用。”
所有人的心里都不是滋味。
祝玫说了句,“陶子,你出来吧,我们马上到了。”
陶夕佳擦干了眼泪,谢衡把自己的羽绒服给她裹紧了,送她出去。
风雪之中,一辆车缓缓开到了门口。
迎宾要为他们打开车门,可谢衡说,“不用了,他们来接人的。”
他送了陶夕佳上车,为她开了车门,让她在后排坐稳,然后关了车门。
寒风中,谢衡的衣衫单薄。
祝玫放下车窗说,“你自己也感冒了,早点回去。”
谢衡抬了抬手说,“陶子交给你了。”
祝玫点了点头,同谢衡挥了挥手。
谢衡的背影,修长却挺拔。
他一步一步,踏上了那个通往销金窟的台阶,顺手,拿走了门口的无糖润喉糖。
祝玫回身握了握陶夕佳的手,又看向了,走向那未知世界的好友。
如果早知道长大成人要经受这么多的痛苦和磨难。
何如从未降生在这世上。
或许人间本就是地狱。
而处在这水深火热之中的每个人,或许都在用一生寻找,脱离苦海,到达彼岸的路。
赵坤龙见谢衡回来了,对谢衡说,“谢哥,最近火气很旺啊,找个妞陪你?”
谢衡看了一眼坐在包房正中的江华静,把润喉糖递了过去,说,“我朋友被诈骗了,被人骗出来卖,我前面没忍住动了手,对不起,江主任。”
江华静没有任何反应,吃了一颗润喉糖,继续看着自己面前的红酒杯。
过了会儿,江华静对着身边两个老板道,“太晚了,走了。”
说完,她站起了身。
少爷过来为她穿上了外套。
谢衡陪着江华静下楼,他上车,将车开到了江华静面前。
江华静在后排落座,同送下来的赵坤龙道,“和赵董说一声,最近太平点。”
赵坤龙赔笑道,“老于几个这阵子生意好,看到我都鼻孔朝天。”
江华静冷笑一声道,“他也不想想为什么生意好?既然不会做人,那这生意也别做了。”
赵坤龙道,“别别别,静主任,您高抬贵手。”
江华静道,“让他想想清楚,他刚刚得罪了谁。”
赵坤龙连连道,“明白,我明白。”
江华静对谢衡说了句,走了。
谢衡看着后视镜里,表情陡然变得不屑的赵坤龙,缓缓踩下了油门。
江华静问,“赵坤龙现在心里很不爽吧?”
什么都瞒不过她。
他说,“是。”
江华静问他,“小衡,你觉得良心这个东西有用吗?”
谢衡将车缓缓驶离了皇玺,面色沉静,没有答话。
江华静问,“你今天晚上做了这些,万一上头老板们有什么把柄在这人手上,让我一定要处置你,你说我该怎么办?”
谢衡面色不改,只是说了一句,“任您处置。”
江华静笑了一声说,“小衡啊,我突然发现人的心都是偏的。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一定会动手收拾,就像最初把你扔去派出所那样。”
谢衡没有表情,依然认真在开车。
可是这般隐忍,更是让江华静起了施虐的心。
她从身边的放着的制服里,取了一副手铐出来。
咔嗒一声,扣在了谢衡的左手上,然后,将手铐的另一边,扣在了方向盘上。
谢衡仍然一声不吭。
江华静的手指,在他的脸上刮了刮。
她说,“小衡,你今天做了这些,我倒是觉得你有情有义。不过,毕竟坏了规矩,我还是得给你个教训,免得不好交代。一会儿送我回去,自己找个有摄像头的位置停了,明天早上准时接我。”
谢衡仍然面色平静,从来不喜不悲,不会求饶。
他的嗓子里,发出了嗯的一声。
好看的喉结动了动,从江华静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线条非常的俊挺。
江华静重新靠坐回了后座,她问,“小衡,那个姑娘,才是你喜欢的人?”
谢衡道,“我没有喜欢的人,除了——”
江华静道,“说啊,除了什么。”
谢衡吐了一个字说,“你。”
江华静不知是被取悦了,还是并未相信,她说,“你不觉得我脏吗?”
谢衡本不打算回答,左手的手铐被江华静收得很紧,金属的阻滞感让他依然有些发烧的身体感觉到颤抖。
他把那句话咽了下去。
江华静却故意,用手指掐着他的耳垂问,“我脏吗?”
谢衡的那句话,被迫吐了出来,他说,“我能理解你的无奈。”
江华静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到仿佛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好像这是句很好笑的笑话。
她问,“我怎么无奈了?谁敢给我脸色看。在繁都,谁又敢对我说一个不字?”
谢衡没有继续说下去。
送她回到了公寓,他把车就停在小区楼下,有探头,她也能看到。
这一晚,梦境连绵。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他嗓子疼得像要冒烟。
油车里睡觉,开着空调也要开窗。
半夜被冻醒,冷到发抖,全身僵硬。
他把座椅往后调了一下,逼仄的空间,被困的人生。
他打开车斗,祝玫为他买的药还在里面放着。
他的眉目变得温和,为了那个人,这样的生活,也不是不能坚持的。
他重新躺回了座椅上,左手和方向盘紧紧相连,手铐发出了叮铃当啷的声音。
黑夜寂静,只有风声。
其实,人生大部分时候,不过如此罢了。
可天上的星斗,却明亮得出奇,每一颗星星,都像是她的眼睛。
祝玫和叶墨珲送陶夕佳回去。
陶夕佳一路上都在不断碎碎念着她的后悔。
后悔不该支持老公去做生意。
也不该问娘家借钱。
不该买那个保险。
这一路,她都沉浸在自厌和自责之中。
祝玫和叶墨珲不时看向对方,心情都有些沉重。
祝玫从车上拿了一张卸妆湿巾,让陶夕佳回家之前,先把妆卸了。
祝玫问她,“现在身边还有钱吗?”
陶夕佳说,“没了。”
祝玫转了2000块给她说,“先给你应急,等你保险退了,讨债公司的钱要回来了,再还我。”
陶夕佳嘴一扁,又要哭了。
祝玫就给她递纸,让她哭。
陶夕佳说,“我是真的没用。 ”
叶墨珲却说,“这一切本就不正常,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最终每个人都会成为受害者。”
陶夕佳红着眼睛问,“是这样吗?”
叶墨珲说,“是。”
陶夕佳问,“什么是正常的?”
叶墨珲说,“遵纪守法,自食其力,能够勤劳致富。”
祝玫听了,忽然嗤笑一声道,“这话不觉得悲哀吗?这不是基本的常识吗?”
叶墨珲说,“不正常的环境,不就是连基本的常识都不讲了吗?”
祝玫道,“有一本书就叫常识。”
叶墨珲说,“政府的产生,是因为所有人让渡了自身的部分权利给政府,可是人的认知有限,而欲望无穷,执政者往往短视,造成太多违反常识的事情发生。”
陶夕佳说,“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真不知道这个世道怎么会是这样的。”
叶墨珲看向渤江上空深沉的夜色,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祝玫也叹了一口气,转脸看向另一侧的窗外。
一路开往新江,连路灯都暗淡。
她说,“一个新区,最后变成了鬼城。”
叶墨珲说,“没有产业,这个区域永远是空心的。”
陶夕佳说,“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懂,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过上正常的生活,我只要能够养活我的两个孩子就够了。”
叶墨珲没有说话。
祝玫回头看了一眼陶夕佳,伸手,握了握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