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汴京,暗涌不断。
王氏败逃的消息尚未传到,各门各家探子频出,皆是马不停蹄的奔赴西北,只为获得那第一手消息。
所有人都急不可耐,只因李斛已经晾了周王三日。
这得是有多大的底气!
李斛有底气,着急站队的小门小户反而沉不住气了。
......
京兆杜陵,杜氏族地。
一间富丽堂皇的精舍中,杜溯正与一位身宽体圆的青年文士手谈。
“宗主,韦氏王氏的探子已经出了滕云渡,我们真不用派人前去打探?”杜溯正襟危坐,神态间万分恭敬。
与面对周逸之不同,此刻这小老头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两边我们都不下注,没必要去打探。”青年捻着一颗棋子,圆头圆脑的看着甚是喜庆。
他叫杜桓,三十出头,大脸盘子小眼睛,一身文士长袍,看着更像个商人。作为京兆杜氏门阀的当代宗主,杜桓反常的没有入朝为官,只领了杜陵公的爵位,一直蛰伏在幕后。
这胖子喜欢扮猪吃虎,最忌讳抛头露脸。
就像现在,京兆各门各家皆已前往西北打探消息,而杜桓还稳坐不动,怡然自得。
杜溯却有些担忧,趁着落子的功夫,忍不住出言相劝。
“宗主,据宫内传出来的消息,周王病症每况愈下,药石难医,恐怕是大限将至。”
“大乾即将改天换地,太子登基已成定局。”
“之前在滕云渡,我杜氏阳奉阴违之意明显,眼下再不补救补救,日后怕是躲不过清算。”
“探查陇西不是补救,是找死!”杜桓摇头笑了笑,伸手将棋盘上棋子尽数扫开,在杜溯疑惑的目光中,重新落了一子。
黑子就落在天元。
“二叔你看,这是周氏。”杜桓点了点那颗黑子,随后又在其周围三口气上,摆了三颗白子。
“这是御三家。”
“明面上我们是在拱卫周氏,其实也挡了人家的路。”
“哦?此话何解?”杜桓的脑子在杜氏是出了名的好用,杜溯跟不上他思路,只能虚心求问。
“时候没到,此事暂且不谈。”杜桓摆了摆手,没有解答的意思,转而拿起那颗黑子,说起了周氏旧事。
“他周氏本是关西望族,十二年前东征,举族迁徙至京兆,占了中原最富庶的汴京。”
说到这,杜桓胖手盖在棋盘上,将之比作江山,笑问杜溯。
“可这汴京是周定打下来的吗?”
“或者说,大梁的江山是他周氏打下来的吗?”
“不是么?”杜溯怔怔反问,当年东征他没参与,对其中的门道不甚了解。
“是!”杜桓肯定点头,杜溯就更糊涂了。
见状,杜桓又抓了一把棋子,直接洒在棋盘上,解释道。
“这棋盘就是中原,这里每一颗棋子都代表一个世家,前朝大梁皇室也只能算其中之一。”
说罢,杜桓手指在棋盘上凌空虚画了一个圆。
“这中原,从来都不属于一家一姓。”
“大好江山,一直都是世家的。”
杜溯点点头,这一点他当然清楚,也不说话,静待杜桓下文。
杜桓没让他久等,双手扶上案几,面朝棋盘,小眼睛里依稀是在回忆。
“当年东征是打了,可打的是谁?仅仅只是大梁皇室,充其量再加上两三姓一叶障目的顽固世家。”
“当年有资格上桌的门阀约定,谁先打下汴京,就奉谁为主。哪家不是卯着劲往汴京打,他周定不过是抢了先机,一路避战直冲京兆。”
“这本无可厚非,汴京城高墙坚,他周氏敢为人先,谁也挑不出毛病。”
“可坏就坏在汴京没有抵抗,让他周定白捡了个帝都。”
“这谁能服气?”
“东征路上,有哪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是他周定打的?”
“周定堵不住悠悠众口,只能改约南下,谁先灭了南梁,谁就是天子。”
“于是就有了两年玉江之战。”
“至于结果,想必二叔你也清楚。”
“两年间,周定一直避实击虚,坑死众门阀无数精兵猛将。待到众门阀底蕴耗尽,时机成熟,那周定才敢登基称王。”
说到这,杜桓突然对正听到兴头上的杜溯问道。
“二叔,你可知周定为何不直接称帝?”
旧事讲到这里,接下来发生的变故杜溯清楚,那时御三家的牌坊已经立上,他也已经入朝为官。
“因为李斛...”
杜溯捋了捋胡须,眼神也有些追忆。
当年李斛不知是识破了周定奸计,还是抱着跟周定一样的打算,反正也在暗戳戳的保存李氏实力。
周定发现了。奈何玉江之战都是各打各的,李氏也不是一仗不打,小仗会上去露两手,但大仗肯定不上。周定看在眼里是气在心里,为防李氏拉拢那些被坑害的门阀共同抗周,这才有了御三家拱卫周氏的笑话。
可周定依旧不放心。众门阀心中有怨,李氏若肯出头,必然是群起伐周。周定为堵住李氏之口,只能低头称王,不敢自称天子。
见杜溯对后面的事都清楚,杜桓将棋盘上多余的棋子扫开,只留着开元的三白一黑。
“眼下的局势与十二年前如出一辙。”
“各州世家听封不听诏,中原内忧外患,朝廷风雨飘摇。只不过现今是大梁换成大乾,而我们御三家,成了那一叶障目的顽固世家。”
闻言,杜溯脸色一怔,随即转为凝重。
“那琅琊王氏...”
杜桓摇摇头,又随意的在棋盘上丢了一颗黑子。
“琅琊王氏必撤军,所以不用探。”
“王氏也是有资格上桌的门阀,他们不会为周定效死的。”
“随着王氏撤军,再加上西北这一路别有用心的门阀,如今李氏东出已成定局,这一点谁也无法阻止。”
“剩下的就看大乾其他的门阀如何抉择,是群雄逐鹿,还是选边站队。”
“但不管他们如何选,这大争之世已然拉开序幕。而且这一次,必将是无一幸免的混战。”
“胜者登天,败者消亡!”
杜溯愣住,杜桓分析的局势远超他的眼界。想到其中的凶险,这小老头不禁打了个冷颤,慌忙开口道。
“宗主,那我杜氏...”
杜桓抬手打断,一颗一颗的往棋盘上摆着白子,摆在西北。
“这是死结,是大势轮回。中原无主,纷争再起,我杜氏自然难以置身事外。”
“然杜氏族望兵寡,非阀阅之家,想保家族存续,唯有眼准手稳,押对门阀。”
“东边没得选,有戎狄和无定城在,除了琅琊王氏,谁敢东进谁死。”
“西北的天水、広魏、安定、新平、扶风、冯翊,这一路有一家算一家,都是我们下注的选择。”
杜溯脸色变换,胡须乱抖。他明白,周李俩家暂时都不能选,大战一起,这俩家不管最后谁输谁赢,都要接着面对其余世家的围攻。
周氏李氏家大业大经得住折腾,他杜氏可经不起。
“在这个当口,身为御三家,我们可以对周氏阳奉阴违,但万不可触碰周定的底线。”
“平西之战就是他的底线。”
“谁去探谁死!”
“二叔,你且看吧,另外两家蹦跶不了多久了。”
说完,杜桓不再管棋盘,起身晃晃悠悠的往门外走去。杜溯低着头,默默消化着心里的唇亡齿寒。可就在下一秒,一个震撼的念头喷涌而出。
“宗主,那李斛入京...”
杜桓已行至门口,闻言头也不回的摆手道。
“死定了!”
“周定既然将死,那死前一定会拉上李斛。”
“阳谋怎么破?”
“唯有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