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把一张大大的麻布和一把剪刀拿来了。胡亥看了看剪刀,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中间一个轴的式样,而是U型的,在U字的两个端头上有一段刀刃,需要捏着U型两臂合拢刀刃剪切。
胡亥干脆不用剪子了,直接把麻布一撕两块,看看太大,又撕了两次。觉得尺寸差不多了,把两块布在自己的腰腿间一比划,给燕媪解说如何缝一条平脚短裤。
燕媪又让芙蕖去取针线,按胡亥的说法当场粗缝出一条。然后胡亥又一本正经的让燕媪把平脚裤剪成了三角裤,告诉她如何在中间固定女人的周期用品。
带着燕媪和芙蕖一脸惊诧和崇拜的眼光,胡亥心满意足的走向主殿。
一进主殿,就看见公子婴正坐在几案前看几张帛卷。看到胡亥进来,公子婴起身行礼。胡亥摆摆手让他免礼,然后直接走到他的几案前:“这些又都是哪方面的制诏?”
“陛下,这里有陛下拆分少府、置尚宫府的制令,还有将少府为宫中征赋之事统一到治粟内史的诏令,九原郡重新以田亩计租赋及征收无田亩者所得税的制令。”公子婴边坐下边回答。
胡亥抬手把九原税赋的两卷帛卷递给旁边当值的姚展:“这个放到御案上,一会我细看。”然后粗略的看了一下拆分少府和统一征赋的两个诏制,就着公子婴的几案批上“制曰可”,让姚展拿去用玺。
“今日公卿各府递来的就这些吗?”
“这只是晨间递来的,不知一会儿是否还有其他需要陛下裁决的事情。”公子婴答道。
胡亥也不上丹陛,就在丹陛下的空地上开始活动腰腿,做做还有依稀记忆的广播体操。
“山东的状况,有什么特别的消息?”胡亥边运动边问。
公子婴看着胡亥的“四不象”运动:“李厉已经前往敖仓,就这一两天应该就能抵达。关中宫陵所役劳役已经大部分抵达三川雒阳,各郡来接手役夫遣归的吏员也陆续到达三川,并已带离几万役夫。陈郡、泗水郡、九江郡都有奏称,因徭役征发过多,田亩耕种受到影响,有可能会造成减产。”
他一拍前额:“对了,丞相府还奏报,陛下要其征召的一个叫陈平的人,昨日已到咸阳,暂且安顿在驿馆中,要臣请陛下示,是否要带入宫中面见陛下?”
胡亥听到陈平到了,立即停止了运动。刚要张口说召来见朕,又打住了。
原地转了两圈,似乎拿定了主意:“皇兄,你去把这个人接到你的府上,我先私下和他谈谈。我没去之前你也可以先与他叙谈叙谈,看看这人是否有全局能力。我担心直接召见,第一次面君会让他有些话不尽言,还是先用平等的地位和他谈谈再说。”
陈平待在馆驿中,看着外面的阳光照射在庭院中拖下的绿荫,似乎正在发呆。
此时的陈平,因山东尚未及乱,正处于观望和迷茫中,不知自己的前途在哪儿。前一段时间随商队游历天下,发现除尚未及游的关中外,山东各地都处于一种惶惑不安的状态下,他心中隐隐的有一种兴奋。
乱世出英豪,想着自己是否能有个机遇,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博取一份功名。若机缘和运气皆佳,或许宰执天下也并非梦想。
但送胡亥到三川郡后返家途中,就接到消息:夫人病故了。
陈平家贫,其兄见其喜读书、好交游,便承担了家中的全部劳动,使陈平有时间出外游学,为此其嫂颇不待见陈平,后因此还被陈平的大哥休掉了。
后陈平娶富户张负的嫁了五次克死五个丈夫的孙女为妻(必须说一句,烈女不嫁二夫,那是南宋程朱理学传到明代后才慢慢出现的说法。别说秦汉,唐代时女子再嫁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不过这位陈平大人确实是一位别出心裁的人,娶了个嫁过五次的,还不在乎其克夫的名声),得了丰厚的嫁妆,平日张家也时常接济陈平,所以陈平能够继续游学和专心读书。
可是自此番游历归来,发现随着夫人的亡故,张家的态度也开始转冷,他也因此再次感觉生活窘迫起来。
陈平的夫人张氏给他留有一子,名为陈买,已经有十岁了。一下家境变得艰难,没办法只有让大哥陈伯休妻再娶的新嫂子代管,与大哥的孩子养在一起,陈平自己也只能在大哥家蹭饭吃。
新嫂贤惠,并不以此看轻陈平,陈平也很感激。但不知为何,乡里竟然有人传出她和嫂子不干净的流言。大哥陈伯是个忠厚老实的农夫,对传言毫不在意,而陈平则显得比较尴尬。不去哥哥家蹭饭,就没饭吃。去蹭饭,又给流言增加佐料。正在为难之际,突然县里来人,说丞相府传皇帝诏,召他入咸阳。
皇帝诏令,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他也不想拒绝。现在的生活状态过于窘困,有个机会做官,哪怕是为吏,都好过无事可做。于是他将儿子拜托给了兄嫂,自己随着从咸阳来的人,登车直奔关中。
一路上陈平思考皇帝召自己去干啥。从始皇帝起,就有召山东士子到咸阳为博士的惯例,这也是秦始皇拉拢和控制山东士子的手段之一。但此番征召自己,却并没有明言是做待诏博士,因此陈平也作了多方面的设想。
一是做博士,也许当今的二世皇帝不知从哪儿知道有自己这么个人,或者是有人举荐,就随口说“把他召来”而没有具体说召来做博士。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大,因为都知道现在这位皇帝是个不着调的。
一是做官吏,这种情况可能性较小,因为谁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呢?
还有就是要大用,做客卿甚至上卿什么的,这种可能性几乎就是梦想了。
但陈平做事还是要多方面考虑问题,所以针对这几种可能性,都在打腹案。如果是做官吏,只能随机应变了,看做什么方面的事情。如果是做博士,则需要考虑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向那个四六不靠的小皇帝进些什么谏言,能有什么效果。如果机会不多,索性择机逃之。
如果是最后一种能做客卿……陈平摇摇头笑了,真要是这种可能,倒是应该就目前山东的局势做出最完善和稳妥的方略,并向皇帝建言。
想来想去,陈平还是决定,就目前山东的情况在心中准备一套充分的建议,就算做博士,也可视皇帝的情况,从中选择不会触怒皇帝又能适当劝谏的内容。
方略已定,这一路上陈平就一直在思考,途中下榻亭驿时,也抓紧时间把自己成型的想法写下来。不过下榻亭驿时的时间也不多,几位从咸阳来陪伴他的随员,虽然对他相当客气,但在赶路方面却毫不客气,几乎是在以最大的速度赶往咸阳。
从玩命奔咸阳的角度上,陈平觉得那个做客卿梦想的希望似乎也不像自己想得那么渺茫,尤其经过三川郡时看到了一队队被遣回的徭役,说明皇帝确实停止了宫殿的建筑,有了几分与民生息的意思。如果皇帝不是风传的不靠谱,那自己的客卿梦还是有实现的可能的,于是他就更加认真的准备起自己的大政方略来了。
现在,自己已身入咸阳,后面的命运到底将是什么呢?
陈平发了一会呆,觉得腹中有些饥馁,于是起身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没有什么失仪的地方,就准备出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够吃饭。
还没走出院门,就听到门外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随着小院门一开,一个身着绿色袍服戴高冠的人走了进来,陈平用眼角一扫,看到还有几个随员没有进门,侍立在门外。无论从服色冠式,还是随员人数,这个人都是三公九卿一级的人物。陈平也不怠慢,立即冲来人行了一个大揖:“敢问尊驾可是来寻陈平?”
公子婴一进院就看到一个人似正要出门,又见来人行礼并自称陈平,连忙回了一礼:“贤者就是陈平?某乃郎中令,奉陛下诏命,前来迎候大贤。”
陈平心里一惊一喜,惊的是皇帝居然派了郎中令来找自己,喜的是,看来第三种可能已经越来越不是梦想。
连忙又一拱手:“平不过村野闲夫,怎敢劳动郎中令大驾亲临。”侧身一让:“请尊驾入房稍息。”
公子婴哈哈一笑,伸手扯住了陈平:“不要客气了,某此来是要接你到某府上暂住,以待陛下召见。”
回身对门外一个随员说道:“你进来,帮先生整理一下行囊,咱们这就走。”
又转向陈平:“已近朝食时刻,还请贤者到府中共食。”
陈平骤然受到如此重视,有点不知所措了:“平并无长物,不劳尊仆代劳,简单收拾一下即可。”
说着拱手,转身进到房中。只片刻,就拿着一个装衣物的背囊和一个装竹简笔砚的包裹走了出来。公子婴的家仆接过行囊,陈平谢绝了与公子婴并行的邀请,跟在公子婴身后半步,一起走出了馆驿,上了安车,直奔郎中令府而去。
燕宫,郎中令府。
府门前落车,陈平就为郎中令府宫殿般的建筑所震慑了。想不到一个郎中令,就能居住在如王宫一般的地方,陈平的心越来越热。
如果自己能得皇帝青睐,虽不敢想象像公子婴所居一样的豪华气派,毕竟人家还有一重身份,是秦皇族宗室,但就算只是个上卿,也会有个大大的府邸吧。
公子婴把陈平安顿在当初李左车居住过的院落中,然后延请陈平到正房用朝食。饮食中两人只是简单的说了些路途如何之类没油没盐的闲话,加之陈平一路颠簸也是饿狠了,公子婴府上王侯级别的饮食以前又没有吃过,所以多少有点失仪之处,一通狂嚼。
食毕,两人又闲聊起来。
陈平对公子婴宫殿一样的府邸甚感好奇,而公子婴则告诉他这本来就是始皇帝的宫殿,是二世皇帝为了减少宫中开支,直接把先皇帝所建六国宫分赐出来的,使得陈平对皇帝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层。不管过去传言二世皇帝多荒唐,但停了宫殿建设、遣散了徭役,现在又听说裁减了宫中用度,至少说明,皇帝已有一飞冲天的潜力了。
闲聊归闲聊,陈平心中最大的期待,还是想知道皇帝到底想让自己做些什么。感觉闲扯的也差不多了,他清清嗓子,刚要发问,就见门外走入一个小童,先对他微微笑了笑拱了拱手,陈平只觉得这个小童似乎有点眼熟,但童子是从外面进来,陈平逆着光看不真着。小童施礼过后就径直走到公子婴的案头,附耳对公子婴说了几句话,陈平只看到后侧脸。
公子婴一听小童的话,立即站起来向陈平施礼:“陛下召某入宫,只能先少陪了。”
接着转身对身边的童子说:“我去宫中可能要一个时辰,你可陪先生坐一会儿,先生是陛下征召的贤者,可多向先生求教,或对你有所助益。”
童子笑着躬身答应,公子婴就向门外走去。陈平也赶紧站了起来,躬身拱手相送。
待房门关上,小童对陈平郑重一礼:“先生不记得古胲乎?”
陈平小吃一惊,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古胲?“哈哈,原来童儿竟在郎中令府?”
胡亥也微微一笑,恭敬地说:“古胲得以复产,多亏郎中令主持公道,郎中令并欲让小子入郎中历练,目下寄住于府内读书。”
陈平并不因为对方做过自己几个月书童,就拿大失礼。陈平一向是有眼色的人,这时代虽然没有宰相家人七品官的说法,但权利场中,大意不会变。既然此童已复家产那就仍是贵家子,且公子婴既庇佑之,他在公子婴心中的份量必然不轻。
胡亥依旧以恭敬地姿态坐到了陈平对面。
“以前随先生时,尚不知先生如此高才。”胡亥露出无比崇敬的神态,“可回咸阳后才得知,先生乃是‘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此肉矣!’的大贤。”
“岂敢称大贤,童儿过誉了。”陈平连忙客气着,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
“那么先生此番被陛下相召,想必宰执天下的宏愿即将成真了。”胡亥晃晃脑袋,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态。
“这个嘛,”陈平稍带矜持的笑了笑:“还要看皇帝是否愿意采纳某的见解。孔子有曰‘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君臣相得,事才可为。若皇帝不认可某的见解,某就算很想为相,亦不可展胸中抱负,童儿以为然否?”
“那是自然。”胡亥点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如果皇帝可以重用先生,想必先生也愿为理想而效死。”
“童儿所言甚是。”陈平两眼亮了亮,“士为知己者死,此言甚合吾心。”
胡亥一拱手,表示对陈平欣赏的感谢:“先生归家这些时日,山东状况又有何改变?”
“时日无多,倒是与童儿离开时变化不大。”陈平稍稍感慨了一下,“你也看到了,皇帝前一段时间征发徭役甚多,庶民田耕都不可保,生活可算不得好。”
陈平说完又意识到这个小童子是郎中令的眷属,不知会不会把这番话传给郎中令,再传到皇帝耳中……赶紧补救了一句:“不过某过三川时看到大批徭役已在遣归,想必后面就会有所好转了。”
胡亥在心里笑了笑,这位大爷脑子够使:“童儿这几日听郎中令偶尔闲谈,说皇帝已知山东的现状不甚乐观,正在想着如何解决。遣归徭役之事童儿也听闻了,只是不知是否还来得及扭转民心。”
陈平看古胲小大人似的谈时政,决定逗逗他:“童儿此话何意?愿闻其详。”
“童儿以为,”胡亥说:“从先皇帝平天下时起,天下徭役多出山东。二世皇帝登基以来,徭役不减反增,山东之地对大秦怨怼之重,已如人之沉疴。皇帝近日有颇多举措,虽有疗疾之效,但要想病愈却非一日之功。”
陈平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胡亥:“不料童儿总角稚龄,竟有如此分析,日后不可限量啊。不过某还是心有所疑,这些话不会是郎中令阁下平日所说却被童儿窃为己用了吧,哈哈。”
胡亥也不着恼,继续用平和的话音说:“先生谬赞,小子虽幼,倒也无需窃他人言,这些也有先生教导之功。那先生以为,如若山东生乱,秦该如何?”
陈平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决定继续逗逗这小家伙:“大秦一向强悍,山东乱,挥秦军东向,叛者皆杀之灭族。大秦既可平六国,对反叛者的剿灭又有何困难呢?当年始皇帝可以面对各国甲兵,二世皇帝就不能面对山东兵甲不备的乱民了?”
“不然。”胡亥继续一本正经:“先皇帝灭六国,只针对六国君臣和其甲兵,胜则完胜,国民并不全力相抗。当今皇帝所面对则是庶民举旗,庶民或不如甲兵战力强,但胜在人多,猛虎对群狼也未见的一定有胜算,此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