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商继续叮嘱道:“现在刑徒离他们的预定屯田地尚有八、九日行程,咱们要在十日左右的时间内说反他们,时间并不充裕。所以待到了大伙的聚集地后,你还要再给兄弟们加把火。”
“大兄放心,兄弟们只要看到这些辎重就会完全相信大兄的本领,底气也会很足的。”鼠弱看着脚下装满粮粟的船,又看了看后面跟着几条同样装满辎重的船,自己的底气都已经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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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城父已被陈胜占据。据传来的消息说,张楚军已经发展到近两万人。陈胜在城父未作停留,带着约一万七千人又向西而去了,还有两百兵车和两百多革车,估算在城父所获粮秣可够他们支费不少于十日。”公子婴把一份竹简递到姚展手中,转呈到御案上。
胡亥没有看,这几日每日都与一个妃子颠鸾倒凤的,感觉有点底气不足了。芙蕖的娘家亲戚来了,他正好可以休息几日。然后,海红的娘家亲戚就该走了,他又会开始一波新的春色满园。
“陈县那边有所准备了吗?”胡亥懒洋洋的问。
“陈郡现在没有郡守,会稽郡守通转任陈郡守,还在路途中。郡丞史余的奏章中似乎对反军并不算太在意,陈县的城已经筑好的多半,县内有郡兵六千,郡丞余觉得张楚军那伙持竿反叛无兵无甲,攻掠一下尚未筑城、只有数百县卒的县治还可以,攻下陈县几无可能。”公子婴轻松地回答。
“皇兄是不是也觉得就算张楚军再加一万人,也是没有多大可能攻下陈县?”胡亥嘴角又显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单从兵力、装备的情势来看,确实很难。”公子婴看到了胡亥的笑意,心中警觉,这个皇帝堂弟自从甘泉宫回后,几乎就像一个术士一般,有一种奇怪的预见力。
“是啊,可是别忘了,陈胜本就是陈郡人,在陈郡就不能有个三朋四友的?外部攻城,以张楚军那些泥腿子和闲民,是不容易。但如果陈县城内有内应的话……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破的。”胡亥很随意的说道。
“那陛下认为是否应该给陈郡发个警讯,让他们注意一下内部生乱的问题呢?”公子婴的话音中带出了急切。
“不用了。别忘了,朕是希望陈胜坐大的。他成功了,各地反叛遗族才会放心大胆的纷纷冒出头来。他要没有成功,迅疾即被剿灭或溃散,我又如何甄别山东心怀反意之人呢?要做一件大事,总会有人被牺牲掉的。陈郡那位史余既然信心满满,骄兵者败,也是其咎由自取了。”胡亥冷冰冰的轻哼了一声。
公子婴心中微凛。被小堂弟提拔为郎中令快两个月了,小堂弟一直表现的和蔼可亲,从谏如流,给公卿们可以说是如沐春风的感受,完全没有在始皇帝身边那种时时都存在的冰寒压力。同时,小皇帝头脑也很清楚,井井有条的安排着一切大事务,这让公子婴的工作心情很愉快,觉得给这样的皇帝效力是件乐事。
不过他也时时的提醒自己,皇帝就是皇帝,不可逾越的君臣的界限。刚刚小皇帝的一番话,等于又给了他一个提醒。皇帝可以和蔼可亲,皇帝也可以翻脸无情。就像在皇帝身后那两个娇滴滴的打扇宫人一样,现在看着风都能把她们吹倒,但若有人敢于踏上丹陛一步,那俩柔弱的姬人就会瞬间抽出腰间软剑,送你两个透明窟窿。
“既然陈胜的进展很快,皇兄去找一下公子高,让他找商胜把榨油的详尽方法立即写出来,包括各种所需器具的图样,然后用六百里加急发到荥阳。拨给荥阳的五十套投石机紧固连接件,问少府是否已经装船运到了荥阳,有没有同时带匠人,到了荥阳要立即动手制作。”
胡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同时拟诏给李厉和李超,加紧军卒训练,防范流贼滋扰。上卿所谈引贼西进的方略,根据情势发展逐次开始部署。拟诏给南阳郡守,注意防范陈郡方向的反军。告诉他,反军占据南阳各县乡发展,他们无罪,但若丢失郡治,则就有罪了。”
公子婴奋笔疾书把皇帝的意思都记了下来。
“典客那里有没有代郡的消息?”
“陛下,典客贾前两日已经亲赴太原郡,一方面把细项安排落实,另一方面与李左车会晤协商。他临走前最后的消息是李左车秘密在晋阳聚会,正在安排手下人往各刑徒屯扎地的行动。”
胡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坏点子,嘿嘿的笑了起来。
公子婴打了个冷战,这个小皇帝真是满肚子坏水:“陛下又想起什么好主意了?”
“非也,我是想到我给李左车的十四万刑徒中,楚人就占了一半,李左车煽动他们造反容易,但要控制住他们为己所用,这个难度可不小啊,我都想到李左车头疼的样子了。”胡亥似乎看到了李左车的窘境,又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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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胡亥想像中的好戏并不存在,李左车一点都不觉得囧。就在胡亥坏乐的第二日,他就信心十足的来到太原郡和代郡交界的楚刑徒屯田地,密会刑徒中的公认龙头大哥,英布。
英布,今安徽省六安市人。幼时有位客人给他看了相说:“当在受刑之后称王。“
及至壮年,触律处黥刑(脸上刺字)。英布喜道:“少时有人相某,当在受刑之后称王,现在,大概就是这种情形了吧?”
闻者都戏笑之,是以又称黥布。后来至骊山为役徒,筑始皇陵。
英布勇武且颇具豪气,与盗首、刑徒之首者及豪侠颇善。
英布在楚地刑徒中有极高的威望,能在刑徒中获得尊重和取得一定范围支配地位的人,通常都颇具江湖气息、行侠仗义,而这些人恰恰最对英布的胃口,同样英布作为楚地刑徒中最具豪侠声名之人,也被公认为刑徒中楚侠的翘楚。
修造阿房之宫和始皇陵的楚地刑徒有七万人,英布显然不可能控制这么多人,他可以通过所建小团伙直接影响的刑徒人数约有万人,但通过口口相传而使刑徒们敬佩,这种名声传播的影响,则基本涵盖了所有楚地刑徒,还波及到了与楚地刑徒邻场做工的齐、魏等地刑徒。
所以,号召刑徒自我救赎,楚地刑徒的代言人自然而然的就定位在了英布身上。
近几日刑徒中一直在悄悄流传一个消息,山东有人造反了,闹出的动静很大,所以有人意欲借此时机,在代地和太原组织刑徒暴动反秦,自成一方天地。
刑徒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沉重的劳役,无情的鞭笞,粗陋的衣着和饮食,都让他们对前途感到渺茫,所以刑徒中也时常流传各式各样的消息,大多是聊以自慰的,因为这些消息即使是真的也和自己无关。比如前一阵就有消息传说,没到太行一线筑关的另外二十多万刑徒已经被编成了秦军,不再是刑徒了。相对更近一些的消息说,有几万刑徒没在两郡屯押,而是去了荥阳,也会被编为秦军。
前面这些消息与自己这些刑徒并没什么关系。消息是假的自不必说,就算是真的,也就是让自己羡慕一下。当卒总比当刑徒强,秦军中虽然等级分明,连吃什么都与是否有爵相关,但至少是自由人。
眼下这个有人想要借刑徒暴动的消息却越来越像真的,而且越来越有实现的可能。
说它像真的,是赵地刑徒中已经有人悄悄潜过来向那些具有率领大家能力的大侠级人物接触,有人亲眼见过这种鬼鬼祟祟的活动,并且经常行走于大侠身边的人,话语中已经暗含出一定的兴奋,和要大家有点思想准备的意味。
说有实现的可能,则是监押刑徒的军卒人数大减。筑关时,每屯刑徒至少有一伍甚至一什的军卒盯着督工。现在,在二十屯刑徒的驻地小村落周围,只有一至两屯军卒在戒备巡守。
当然,虽然看守的军卒不多,可刑徒们发现,这些军卒都是披了双层皮甲的,刑徒们手无寸兵,除了那些个豪侠,其他人完全奈何不得这样大热天还防护严密的军卒。
大家集体暴动四散逃跑或许军卒拦不住,可又能跑到哪儿去呢?向山东,太行的关隘是自己亲手修的。向北是胡人的天下,向西有雁门郡的北疆军,向南是关中,总不能逃向老秦人的地界。
但是,若有人引领,十四万刑徒齐暴动,然后抱团成军,据地自保,这样一股力量就算是暴秦,想要对付也是很艰难的事情。所以普通刑徒虽然无法参与大侠级领头刑徒的密谋,但心里已经开始默默期盼这个消息是真的,这些大侠能够把自己带出现在的困苦境地。
早几日刚到屯驻地,就有赵、魏刑徒偷偷躲过军卒的监视,跑过来找“能说话的”联络,所以英布很清楚确实有人准备组织一场暴动。
他是个豪客,但不是一个傻瓜。在综合分析了赵魏同道带来的消息,并与自己弟兄商讨后,他认为,这是赵地或者魏地的遗族不安分了,听说山东已经开始造反,也想要借机举事。
跟着谁干英布是无所谓的,只要是反秦不做刑徒,都行。关键需要确认的是能不能干成,就是有没有一个可行的方略,稀里糊涂的暴动然后再被秦军宰杀可不能干。再就是一旦暴动成功,楚地这些力量是不是能够被自己所控制。
投靠遗族没问题,但遗族们要想打散楚人剥夺自己的势力,不成!手中只要有力量,即便我只是你帐下大将,你也不能轻视我,我也不会任由谁来宰割。
此刻,在简陋的木屋外一片漆黑、屋内也只有一盏自制的、用事先藏起的膏脂点燃的豆灯下,英布瞪视着身材不弱于自己,却带着文士一般面容和微笑的李左车,而对站在李左车身后那个看起来比自己还雄壮的亲卫毫不在意。
“某现在相信公子真有本事捏合这十几万人,某也十分感念公子的承诺,不会将所有刑徒打散重新编伍,现在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如果起事成功,公子只是据地自保,还是要攻伐关中?”英布咄咄逼人的问。
他们已经谈了很长时间,李左车向他描述了整个起事过程的详尽安排。
先由代郡的赵地刑徒开始发难,秦兵人数不足,必然会从楚地刑徒屯驻地抽调人手,只要秦兵一动,英布就可以立即发难,先解决自身周边的监押军卒,然后从南向北夹击去扑杀赵地刑徒的秦军,同时赵地刑徒两侧的韩魏刑徒也向中突击,使秦军四面受敌。
等到代郡和太原郡的郡兵得到消息时,监押刑徒的秦军已经被解决,所有刑徒已经抱成团,那些郡兵就啃不动了。
李左车还向英布提供了刑徒屯驻地附近藏有兵甲之所,数万人的兵甲需要被秘密放置在上百个地点,李左车保证在起事前十日内兵甲到位,这也使英布对李左车行事的缜密大为赞赏。
但是,李左车非常强调这个“但是”,就是各地刑徒一定要有一个由懂得军伍的人组成的军将体系,并以军律进行控制,不能让刑徒成为自发而又毫无纪律的暴民,而是成为能够井井有条进行指挥的军队。
在说这话的时候,李左车看英布的目光中不乏怀疑的神色。
英布对李左车的怀疑神态倒是并不很介意,他已经判断出这个据说是李牧之孙的人并没有丢弃家传的军事才能,不是一个躺在祖荫中纳凉的无能小子。整个方略都是由此人制定,并由此人祖上的旧部和旧友进行操控,最重要的兵甲粮秣也是由此人提供,所以一旦成事,他觉得这个李左车还是够得上成为自己主上的资格。
英布并非是一个只知道勇武拼杀的莽夫,他有那么一点儿军事才能,部分是天生,部分是自我培养。在他内心中是想要做一个叱咤战场的将军的,所以他识字、搜罗兵书来读,都是在为此做准备,他很容易就打消了李左车的疑虑。
对于他所提出楚地刑徒单组一军由他为将军来率领,李左车也没有显现出丝毫的不快,同意得极为爽利。
就在这些关键性问题都达成共识的情况下,李左车本来已经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但英布又抛出了一个是否要攻伐关中的问题。
“关中肯定要打。”李左车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但什么时间打,如何打,需要根据情势而定。要伐关中,需要了解知晓关中秦师的部署力量。现在山东生乱,如果秦将关中兵力大部抽调到山东平乱而使关中空虚,我等就可以集中兵力袭取霍邑而入关中。所以,待我等事成后,可一方面整训军力,一方面静观关中动作。”
“某以为,我等起事成功,就是最佳时机。若依公子所想先整兵备,而不是一鼓作气攻入咸阳,就会给老秦从容调集北疆边军从雁门向我发起攻击的时间,老秦若同时遣军从霍邑向北,我等就会受到两面夹击。还有就是士气,刑徒脱离苦难之时士气最高,应借此势快速突击关中,待老秦反应过来再从云中雁门调兵来伐,我等已经拿下关中了。”英布也同样斩钉截铁的说道。
李左车承认英布说的不是莽夫之言,攻击关中是必要之举,只有起事后立即攻击关中,然后不能攻下与秦形成胶着之势,才能在寻求自保时塞住其他人之口。
他所讲待情势而定不过是试探之语,他需要的英布还有其他刑徒的一些首领,都主动提出伐秦。伐秦必败,皇帝陛下在霍邑肯定已经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不过他正是要借以败绩为由收服诸地众将,确立自己在两郡的真正统治权,最终达成与皇帝的约定。
他对英布在军事部署上的不同意见采用了与自己同样强硬的表达方式而心中不快,虽然这是他来之前已经想到的,可这个英布的强势还是出乎了自己的所料。
这样强势的将军显然不是日后能够顺畅统领的臣下,而且如此一心一意想要攻伐大秦的人,在日后当自己提出自保并以抗胡为主要目标时,必然还会跳出来反对。
他原本想通过伐秦败绩彻底收服这些人,但这个英布显然不是自己可收服的,需要日后有另外的处置方式。
“大侠所言也有道理。”李左车又退让了一步,“此事待我等成功之后,与众豪杰共同商议而定。如果都赞同立即攻伐关中,某可任大侠为伐秦大将军,统率伐秦军。大侠一定要记住,是要众豪杰大都赞同伐秦的情况下。”
英布满意了。“众豪杰大都赞同伐秦?”到时候我可以去游说那些人,只要你李左车不反对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