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迈步进了大门,门侧站立的项梁微笑施礼:“庶民恭迎郡守。请郡守屈尊移步寒舍,庶民甚为惶恐,还望郡守莫怪庶民狂妄。”
“梁公谨慎,本守怎会怪罪。”赵高也假客气着,“梁公的子侄和那个……呵呵,可已在府内?”
“就在房内。山野闲民,郡守莫挑礼数即可,郡守请,请。”项梁一边说,一边头前带路,赵高身后,阎央手握剑柄四下看着排成两行的私兵,点点头。
进到屋内,两名站在一侧客位旁的壮夫低头拱手:“庶民见过郡守阁下。”
“免礼免礼。梁公,给介绍一下?”赵高老实不客气的走到主位,四周看看,屋内并无旁人,于是撩袍跪坐,阎央则按剑立于身后。
项梁因为要为郡守作介绍,所以没有坐下,站在靠门的一侧先抬手指向身边之人:“郡守,这位是震泽一代的豪侠,桓楚。”
桓楚身长肩宽,高有八尺(秦制,约合1.85米),满脸虬髯,肤色赤红,虎背熊腰,一副孔武有力的形象,看上去不似江南会稽郡一带的人,更像一个齐鲁壮夫。听了项梁的介绍,他再次向赵高拱了拱手。
项梁又向靠近主位一侧站着的人抬了抬手:“郡守,这就是犬侄,项籍。”
项籍,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项羽,西楚霸王,以勇武过人、力能扛鼎所着称。不过从外表看,项羽并不是一个肌肉男的形象,个子虽然比桓楚还要高两寸(八尺有余,近1.9米),但肩宽腰细却不似桓楚那般肌肉块块隆起(属于虎背狼腰),面目与项梁有几分彷佛,鼻直口方,唇上一抹黑髭,颌下短髯,目光炯炯,剑眉入鬓,头发披散而下,给人一股蕴有内在强大爆发力量的感觉。闻听叔父介绍自己,也向赵高再一拱手,但却未低头,眼中闪过一道厉芒。
项梁介绍完后仍未在侧位就坐,而是向赵高拱手道:“某不负郡守之意,将人找来了。郡守可满意否?”
赵高看了看两人,笑着对项梁说:“项氏世为兵家,本守能得梁公和如此壮士相助,自是非常满意。坐,梁公,站着如何叙话?”
项梁也笑笑,走到侧位坐下,桓楚和项羽则站在他的两侧。
“梁公既愿助本守,不知豪侠楚和令侄此番带有多少勇夫来归?”赵高捋着胡须眯着眼问。
“郡守招纳楚中英豪过万,会稽本为下郡,户口本稀,所以犬侄与豪侠楚也只有千人可供郡守驱策了。”项梁的话语中既含着对赵高的恭维,又带着自己没有太大力量的遗憾。
“哎,话不能这么说。”赵高得意之中假装谦虚:“本守说过,若梁公可助本守,现有的兵车就皆由梁公统属,梁公是吾的上柱国嘛,此二位豪壮,也俱为将军。”
“如此,某还应谢过郡守的信赖才是。不知郡守要举大事的详尽安排是否可告知于某?某何时可开始为郡守效力?”
“这个……”赵高有点卖关子,“梁公无需如此性急。”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长髯,“本守之意,待正式举事成功后,自会封赏梁公及……对了,豪侠楚,尔所携来相助本守的那千位壮士,现在何处?”
桓楚一拱手:“禀郡守,未得郡守允可未敢擅自入城,尚在城外十里草泽处候命。庶民正有一不情之请……”
“哦?说来听听。”
“庶民所带这些草泽游侠,因蒙郡守相招甚急,所以来时未带太多粮秣,还请郡守供给一些。另外兵甲甚为粗陋,也望郡守能同时予以更换。”
“这是应当的。”赵高眉宇间掠过一丝犹疑,“待本守回衙即刻安排,先供千人两日之食。至于兵甲……待本守近日举事、明封梁公之后,自会由梁公主持配给。”
他笑着看向项梁:“梁公以为如何?”
项梁心想,这个老奸贼显然还不相信自己的“投诚”,调项籍和桓楚入城,不过是为了减少自己反秦称王时的外部掣肘,毕竟桓楚在会稽郡内是名震一方的最大一股泽匪。待你正式举事明封?这不就是要在你完全把控会稽郡局面之后,让自己公开效忠吗?不公开效忠,这贼不会让自己执掌任何权力。
他也对着赵高笑笑:“郡守的安排,自是万全的。不过……会稽本是楚人之国,郡守以秦人之官吏,赵人之出身,若欲为楚人之王,某实担心郡守难获认同啊。项籍,你怎么看?”
项羽嘿嘿一乐:“叔父,小侄确实不太认同。”
话音未落,项羽身形一晃就窜到了阎央身边。阎央吃了一惊,本能的就抬手拔剑。只是他远不如项羽的动作快,剑刚拔出一截就被项羽攥住了手腕一捏,差点没把阎央的腕骨捏碎。
剧痛传来,阎央手一松,剑柄就落入了项羽的另一只手中,苍啷一声铜剑掣出,项羽踏前一步,剑柄朝前伸出,剑刃顺势滑过阎央的颈侧,鲜血狂喷!
项羽一动,桓楚也动了。他并未向内而是向外,闪身出门,随手抽出了门口私兵的长剑将其砍翻在地,大喝一声:“动手!”随着这声喊,院落周围的墙上、屋上纷纷跳下一个个手持利刃之人,从四面八方向院中的赵高私兵滚来。本来由于屋内突发变故,这些私兵纷纷拔剑准备向屋内拥来,但身后突然出现几十个贴地而来的敌人,由不得他们不回身应对。
赵高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坠五里云雾,愣愣的看着倒在身边地上抽搐的阎央,怎么刚说的好好的就喊打喊杀起来了?
等他脑筋一转醒悟过来时,项羽的剑锋已经指着他的胸口了:“赵高,就凭你一个隐官的低贱之身,蠹国掠民之贼,也妄想做楚人之王?还想要我等以项氏之贵向你效忠、为你所用?你还是去死吧。”
说着的同时,铜剑狠狠地刺入了赵高的胸口,然后一脚踢翻了赵高抽回铜剑,把赵高的脑袋砍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项梁一直端坐微笑,看到项羽砍了赵高的脑袋,扭脸向门外示意。
项羽会意,提起赵高的人头大步跨到门前一举:“统统住手!赵高的首级在此,立即停止抵抗投降!”
正在院内拼斗的赵高私兵一看项羽手中高高举起的赵高首级,斗志立即涣散,部分人丢下剑往地上一坐表示投降,部分人则向院门外抢去。
赵高带来的百余人,一半进入院内护卫,一半在街上拦堵行人不许往来。当听到院内桓楚高喊“动手”时,靠近院门的人感觉不妙,呼哨一声就准备往院内闯,而对面院墙上突然冒出一排人,拉弓放箭,转瞬就射翻了几个。
街巷两端堵截的人此时发现这边有情况也都回身向这边赶,没提防他们的身后,街巷两端各出现了一批持弓之人,冲到街面中央立即前排蹲地、后排站立,一起开弓射箭。
院外私兵三面受敌,登时乱了方寸。这些人都是阎乐在咸阳找来的市井游侠,并没有经过系统军事训练,缺乏布阵防御的经验,所以就乱了营。有人贴到墙上躲避箭矢,有人趴到地上,有人则悍勇的向前冲锋并用铜剑拨打雕翎……
当院内的私兵冲出院门时,正对对面墙头的弓箭手,一阵乱箭射来,当头几人一头栽倒在地,后面的人吓得又退回院内丢下兵器投降了。
项梁家中乱起时,相邻的几家院内却毫无声息,赵高部署在项梁家附近的那些私兵早就在龙且去向赵高报告桓楚和项羽已经到家消息时,就被桓楚的人解决掉了。虽然赵高派来这些私兵时说过尽量不要用楚人,但赵高的上千私兵中,除了从咸阳带来的百余人外,会稽郡中没有那么多从别处游荡过来的豪侠可供招募,所以这五百人中还是有近百的楚人,这里面就有很多是龙且的属下,也就是桓楚的兄弟。
这些监视项梁私兵的部署情况龙且和桓楚都很清楚,清除起来也就变得非常容易。
赵高的私兵既然是游侠组成的,就不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悍勇者,在街面上被三面围攻中,有几人向空中射出了鸣镝。
“叔父,”项羽大步走回屋内,“院内都已清理干净了,投降者都关到马房去了。只是街上放出了鸣镝,郡兵想必很快就会过来,叔父要不要暂避一下?或者干脆由侄儿开道,带着儿郎们直趋郡府?龙且此刻应该已经占据郡府了。”
“郡兵?某很愿意他们来。”项梁站起身来:“郡兵大都是楚人,又有何惧。走,出门去迎迎。”
“叔父还是不要上街,就在院墙之上等候,若有危险也可以避避,儿郎们手中有盾可以遮挡箭矢。”桓楚也进了屋,闻言劝谏道。
项梁笑了起来:“无妨。若是连这些楚人组成的郡兵都说服不了,某也就不用谈什么复楚大计了。”
说着,迈步走了出去,把赵高的轻车拉到街心站了上去。桓楚用几十个人手持木盾把轺车围护起来,然后在前后各部置了三百人列阵,盾矛卒、弓箭手井然有序,剩余的人则在街巷两边的墙头探身持弓站立,景象森严。
桓楚对赵高没说假话,他确实有千人在城外,但他没说的是,除了这些人外,还有六百多人应募当了赵高的私兵,另有约一千两百人已经潜入了吴县,此刻都围在了项梁的私宅旁边。
桓楚和项羽在两日前就已经到了吴县,用两日时间使这些人进入吴县并潜藏好后,他俩才入城来见项梁。所以,项梁等于有按项家兵法训练过的一千多军卒围护在身边,根本不惧那人虽多却缺乏兵练的郡兵。
头批郡兵约五百卒先赶到了,一看眼前的阵势止步不前。街巷的另一端也有约千卒赶到,同样为眼前的阵势所慑而止步。郡兵的将领看郡兵停下不走了,在后面大声命令前进,可街两边的墙头站满了弓手,谁又愿意往这个死巷中钻?
项梁在被殷通抓捕前也是吴县的名士,所居的这条街巷算是吴县的大户区。大街很宽,可以并行四车。从空中向下看,此刻这条街上就形成了一个古怪的阵势。
街心一辆轺车,项梁居中站在车上,身边左为手持大弓的项羽右为持盾矛的桓楚,车边呈圆阵型站立一群盾手,身前一个方阵,身后一个方阵,两边院墙上的弓手则以项梁为中心,向街两端排出近六十步。
街两端的郡兵则持着矛弩站在九十步外,畏缩不前。就在僵持之际,街外又有一千多郡兵赶到,堵在了先到郡兵的后面。
看到正面已经有了一千五百多郡兵,项梁下令:“开阵。”
身前的方阵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车道,项梁提缰驱车来到郡兵前五十步。
“各位楚国的乡人友朋,尔等尚记得故楚项氏否?”项梁对着郡兵高喊。
郡兵中一阵骚动:“项氏?”“大将军燕……”“就是抵御暴秦的楚国最后一个将军……”
“某乃大将军燕的后人,项梁。”项梁继续喊道:“现今天下已乱,暴秦将颓,江水以西皆为反秦之士,尔等还要为暴秦屠我楚国儿女乎?”
“他就是项梁啊。”“大将军燕的公子。”“公子说的对啊,我们是楚人为啥要给暴秦当兵。”……郡兵中又是一阵骚动。
“莫要听他蛊惑!”郡兵后面一个骑马的将领拔出剑向前一指:“弓箭手~~~~~”
“预备”两字还没喊出,一支长箭电闪而至,正中咽喉。
轺车上,项羽此刻又搭上了一支箭,虎目圆睁的扫视着郡兵阵。
楚国是用弩比较早的国家,可眼下对峙的两军基本都用弓。桓楚作为泽匪,没有能力大量装备弩。而郡兵则是因扩张太快,无法全面配备弩。项梁敢于抵近郡兵到五十步的距离,不是说他具有多么大无畏的战斗精神,而是他看到了郡兵中的箭手没有弩。
他已从龙且口中得知,那些临时装备郡兵的不过是一石弓,最有效杀伤射程也就百步,相比之下,他的人虽然也用弓,却是两石弓,对郡兵的杀伤力要强的多,何况他身边还有带盾的桓楚。
项羽的手中则是四石的强弓,那个指挥攻击的郡兵将领虽然在百步之外,却无法躲开这等强弓射出的长箭。
“各位楚国乡人,”项梁浑然若未见到刚才这一情景:“暴秦派来的郡守,那个对民残虐的郡守赵高已然授首。”项羽俯身把赵高的脑袋提起、举高,“郡府也已被某所占,赵氏满门尽被清除,你们还要为暴秦而战否?倒戈,跟着我项氏,某带领你们纵横天下,推翻暴秦,复我大楚之威。”
“推翻暴秦,复大楚之威。”项梁轻车边的盾卒中一人喊了起来。
“推翻暴秦,复大楚之威。”几个盾卒同声跟着喊起来,随即整个项梁这边的人也都一起合声而喊:“推翻暴秦,复大楚之威。”“推翻暴秦,复大楚之威。”……
郡兵完全乱了,但很快就举起手中的兵刃,转身背对着项梁,跟着也喊了起来:“推翻暴秦,复大楚之威。”项梁身后的郡兵听到后,同样转身向后喊和起来。
项梁高举起一只手:“楚人们。”桓楚的军卒停止了喊喝,项梁又叫了一声:“大楚的黎民们。”郡兵也停止了喊喝,转过身来向着项梁。
“尔等都是大楚最优等的子民,从今日起,某带领尔等,打起大楚的旗帜,锐身反秦,重复大楚山河。”
“愿随大将军。”一个郡兵带头一叫,前几排郡兵全都半跪行礼:“愿随大将军。”
接着后面的郡兵也都纷纷持兵行礼:“愿随大将军。”
_
皇家辎车上。
周文军尽墨,胡亥也看到了自己的这批劳动力,心满意足的回返咸阳。
此刻辎车上除了两名锦卫,皇后宫妃都没在,车内坐着的是几个大老爷们。
冯去疾向胡亥奏报,快驿站向南已经铺至汉中并延伸到了巴蜀,向北则达上郡、北地、云中,向东铺至了河内和上党郡的太行以西部分。由于函谷关之战结束,到雒阳的线路也将立即恢复。
冯劫奏报,新马具的生产数量已经可以在大秦的骑军中全面配发。
张苍则转来司马昌的奏报,采用皇帝所说的焦炭来冶铁已经初步试验成功,不过推向大量生产尚须时日。
胡亥指示冯劫,新马具的推行要伴随着骑军的新战法一起,同时战马的来源要能有所保证,让冯去疾查问一下九原郡引入北方小游牧部落之事进行的如何,同时诏令冯去疾,可以考虑在陇西郡也同样引入羌人小部落,但需要注意不要触动月氏的神经,当下月氏还是制约匈奴的一支力量,不宜得罪。
对司马昌奏报说真正大规模以焦炭冶铁还需时日,胡亥也表示无需过急,一步一步来,务求稳妥。
“凡事,欲速则不达。”胡亥引用了一句孔子之言。
“陛下,”陈平提问:“函谷关之战已经结束,是否可以重开关隘?”
“诏令章邯,把这条进关中之路上的战争痕迹清理掉,让山东之人再入关中时,看不出有什么大战发生。”
“另外,”胡亥冲陈平挤挤眼睛:“上卿在陕县的安排进展如何?”
陕县,战俘营,军侯的大帐中。
“将军,”闪猴压低了声音,但压不住内心的兴奋:“有几个斥侯刚才报称,监押此营的秦人要抽调一半去往函谷关方向。斥侯没听太清楚,大致意思似乎说那边坑俘的兵力不足,暂且抽调半数这边的人去两日。”
“然后……”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再由那边的秦人相助,来处理这边的事情。”
“这半数人是什么时辰离营?”军侯眼睛一亮,随即又露出复杂的表情:“可是,营中兄弟刚开始准备……”
“将军,”闪猴有些着急:“只有这么一个最后的机会了。如果那半数秦人复返,说不得会带回更多人,那就是我等归天之期。”
军侯咬咬牙:“你想办法把这事落实一下,观望秦人动向、巡查密度,有没有巡卒延长当值时间等,某这就召集百将。”
“喏。”
入夜,整个战俘营似乎和往常一样陷入了沉睡中。
一队巡卒在营栅外打着火把走过,领头的就是那天在营栅外闲聊的那个屯长。不过若靠近观瞧就能发现,这位是老熟人了,风影阁居千人位的将军,卫寒铜。
风影阁,之所以从西归阁更名为风影阁,就是增加了承担造谣、传谣等非杀人类业务的原因,但一时间暂时人手还不足,就在现有锐士中选拔口才好、有机谋的人员,卫寒铜现在就是此番“坑俘”计划的传谣总负责。
“今夜这些人还这么安静?”卫寒铜嘀咕了一句。
“屯长,白日里这些人都躲在帐中不知干什么,可帐内多有柴烟溢出,兄弟们算计着,一定是这些揭竿者又在烧硬竿头当兵刃呢。现在这些人恐怕都在帐后盯着咱们呢。”跟在他身后的也是风影阁的锐士,名为幸命,从军前本是渭南下邽的一个店铺伙计,口才了得。
只不过,他帮佣的店铺做的是牙行,就是人贩子,所以时不时就有纠纷,还有强买强卖的。而这位小哥不但能说,还能干架,是市井里的狐鼠之流,不但了解市井百态各色人等,打起来不要命也是一等的,幸命这个名字就是因他经历了很多生死居然还没死,都说此人有幸运之命。
卫寒铜轻笑一声:“现在刚过戌时,恐怕子时之后就会有动作了。前几日这时辰他们可没这么安静,今夜没动静,明夜也必有动静。否则按今日透给他们的消息,后日就该他们归天了。”
“属下认为,他们今夜必有动作,否则就是在赌命。”幸命也笑了笑,“他们不是我幸命,未必有我命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