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班矛头直指李斯,百官的目光唰得一下都看向廷尉李由。
可李由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朝堂上的情况,镇定自若的坐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咸阳令吴公与李斯是师生关系,观点相近,此时出来反驳:“昔年罢分封之时太师曾言,周文王与武王代商后分封子弟和同姓宗族,彼时皆为同气连枝伐纣王,相互亲善,且天子可予掌控,但数代后子孙就不那么亲善而疏远,再为各诸侯国利益相争,就互攻如仇。先始皇帝也是看到了这点才统一天下为郡县。今陛下欲封王,公子将闾昆仲乃至公子高为亲兄弟,自会兄友弟恭,并尊陛下,公子婴既为旁支,更会全心尊奉陛下。可几位公子的子孙之间虽有亲族关系,却非亲兄弟,关系自然越走越远,国之间的关系难保不会步周天子覆辙,陛下不可仅考虑此一代王国对朝堂的尊奉。”
赢腾作为赢姓宗族的宗正,自然是赞同宗族封王的:“咸阳令所言差矣,赢姓自襄公起,虽不能说完全没有,但也鲜见宗族内乱之景。诸公子均一心为国,为大秦之兴旺。所以,怎能仅以推测就认定封王之后,子孙必将互攻而乱国?”
冯去疾不算一个名臣,但却是一个谨言慎行、专心政事的干臣,对流传下来的律法、制度都亦步亦趋的严格遵从。他以忧虑的语调说:“陛下,分封是否会必定于后世内乱,臣不知。臣所虑者,乃陛下改动先始皇帝的既定制法,臣以为不妥。先始皇帝雄才大略,有六王毕、四海一之大作为,目光自是长远。臣非是要言陛下作为不如先皇帝,陛下富有春秋,日后作为难以限量。然当下陛下欲分封,想必与先丞相王绾的想法类同,以王国镇抚远离关中之燕、齐、楚等地。臣冒昧,其地既远,所封王国若乱,关中出兵亦远。臣认为陛下今日所封之王会感谢陛下并会兢兢业业以酬陛下之信赖,但陛下确应虑及久远,以延大秦万世不替。”
“陛下,臣有奏。”
冯去疾讲完后,殿内安静了片刻。丞相乃是百官之首,他发话了,谁再反对都要掂量掂量。就在这安静之中,博士座席区突然一个声音传出,惹得百官都注目而视。
只见一个博士悠悠站起,走到了通向丹陛的通道上,向皇帝施礼:“臣,博士叔孙通,奏请陛下复王爵。”
胡亥在其他大臣争论时,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气恼,喜怒皆挂在脸上,只有冯去疾上奏时才稍稍显得面色平静一些。这下又冒出个博士启奏,另一个博士赵班就是上奏分封的,所以胡亥脸上马上就带出了期待:“哦,博士没有听到刚才丞相及御使大夫还有咸阳令之语否?尔既赞同封王,又有何理由?”
“陛下,丞相和御使大夫之理由,还有咸阳令……”他向这几人的方向微微拱了拱手:“臣都听到了,臣的理由有三。”
“三个理由?说来听听。”胡亥愈发来了精神。
“嗨。理由之一,当今山东反秦者,俱大多称王,如张楚王陈胜,赵王武臣,燕王韩广,代王李左车,齐王田儋等。这些反王有出身故六国遗族者,如齐王田儋出自故齐王族田氏,有出身世家者,如代王李左车,这倒也罢了。可张楚王陈胜不过一闾左之徒,赵王武臣不过一豪客,燕王韩广不过一小吏,此等人皆可称王,那么真正的皇帝宗室,为什么反而不可称王?”
“对对!”胡亥鸡啄米一般的连连点头,“我赢姓皇族反不如那些闾左、豪客乎?”
叔孙通看着小皇帝一副捞到救命稻草般的浅薄表现,再结合与皇帝单独奏对时的那个沉稳的胡亥,心下暗乐,陛下还真是善于做戏啊。
“理由之二,也是从上一个理由引申出来的。就是在百姓看来,谁为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给自身的生活带来安定,换言之,只要于百姓有利,封国还是郡县,百姓皆可接纳。这同样也就间接证实了博士班的说法,封国对就近采用更适宜本地的律法对百姓进行治理是更适宜之法。”
“陛下,臣有疑议。”李由这时候插话了,同时向皇帝拱了拱手,见皇帝微微颌首,就面向叔孙通问道:“陛下早已诏廷尉府,对大秦现行律法重修,凡涉及地方不可一概而论者,赋予地方自修相应律条之权力。博士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封国还具有什么优势吗?”
“廷尉,”叔孙通微微向李由拱手,同时也望了一眼胡亥:“郡守由陛下委任,由朝堂统管,为了维护朝堂权威,先始皇帝所委郡守多为秦人。由关中派任官吏对地方的情况不如本地官吏,封国则可避免这种情况。国王可直接在国中选拔本地英才,在不违反大秦天下同遵的律法情况下,可采用更适合本地的实行方式。”
“另外,委任郡守于仕途必望升迁,或下郡郡守企望调任上郡郡守,这皆人之常情。王爵封国,至少在未出现重大弊政的情况下是基本不变的,所以国王安守本国,可保持政令延续。”
“当然了,”他向胡亥一拱手:“臣也知廷尉之言有理,封国的优势并不比陛下修律后郡县有一定制律权多太多,所以臣这理由之二只是对封王爵的部分理由。”
李由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胡亥见叔孙通没有彻底驳倒李由,也露出少许失望之色:“博士的理由之三呢?”
“陛下,天下虽有反王,但陛下若要天下速定,这些反王也要予以甄别和游说。若某个反王观大秦势大,愿归顺陛下,称臣纳赋,从瓦解反秦力量的角度上,陛下应以宽阔胸怀许之,还可以以其兵为我所用,配合秦师对其周边反叛者予以剿灭。对于一些作反而未称王者,若其可起作用巨大,也可以王爵诱之。然而这些异姓王陛下势必不能予以完全的信赖,所以就可以宗室亲王之国将异姓王国隔离、监视,即使其再反,也不会造成扩大之害,可调从容秦师彻底灭之。当然,此法是否可行之,还要陛下圣断。所以,臣请复王爵,但臣亦请先不封国,以待天下局势明晰。”
胡亥心想,这家伙真是体察圣心啊,知道我已经弄出了一个李左车和一个彭越,这时候就预埋伏笔为我开脱了,这种人必须好好使用。
他一拍御案:“先复王爵,不定封国,善,就如卿言。上卿拟诏,诏封:婴为辅王,将闾为忠王、节为嘉王、骖为英王、高为顺王。”
“陛下!”顿弱显然还要反对,又叫了起来。
“御史大夫,朕且问你,武王伐纣而立周,周经八百年,自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前三百年,分封诸侯可有乱局?封王之害先皇父既知,朕岂可不知?大夫放心,朕既知,则必有策对。难道御史大夫以为朕昏聩?”
这话就重了,就算御案后的皇帝就是一个实打实的昏君,顿弱也不能再争下去,何况此话一出,顿弱立即就想到这个皇帝实际上并不昏呢?
见顿弱不说话了,胡亥继续说:“此事勿用再议,朕意已决。博士赵班奏启分封,赐金五十镒。博士叔孙通除奏复王爵外,又提出了相应可使山东乱速平之议,前亦为朕奔走山东,特赐提爵五等大夫爵,赐金五十镒、帛五十,任太中大夫,参加公卿朝议,参议朝政。”
冯劫看着他的老爹,冯去疾微微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作为公卿,他们都是知道皇帝真实情况的人,皇帝赐金赵班只是对其恰好逢迎了上意的奖赏,而对叔孙通不但赐金赐帛、提爵,还赐官参与朝政,联想到皇帝说其“奔走山东”,显然这个博士还为皇帝做了一些其他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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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咸阳宫中君臣为王爵之事扯淡的同时,想当楚王的景驹和想当开国元勋的秦嘉在彭城会合了。
景驹在留县附近一共募集到了近七千人,让宁君带两千人守留县,自己带着五千人来会秦嘉。秦嘉下东海后,兵力过万,加上景驹带来的人一共达到一万五千之众,尤其景驹表示自己不知兵,所以这些人,包括留县的两千人,统归秦嘉指挥,让秦嘉甚为欢喜。一方面现在这万五兵力攻取彭城已经足够,另一方面则是景驹给足了他面子,也表现出了完全信任的意向,这使谈好的联姻到现在景驹没有把人送到而在两人间造成的小小阴影立即被驱散了。不联姻也达到了被充分重视的程度,秦嘉相信尊奉景驹为王之后,也不会出现其他意外,自己当个大将军铁定没有什么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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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咸阳宫胡亥的意愿达成、将闾三兄弟封王的兴奋,以及彭城秦嘉和景驹的心心相映所不同,陈郡张楚王的王宫内则是另一番景象,我们的反秦急先锋陈胜王,正一脑门官司的坐在王座上发呆……他刚刚得到了周文大败的消息。
数月来,陈胜这个王做得风光无限。以陈郡为中心,向西北,周文聚起二十余万大军,直击暴秦的核心之地关中咸阳。向东北,周市所领打着张楚军旗号的数万大军风卷残云的一直攻到了齐郡。向西南,宋留的军队已经募集到两万之众,围住了南阳郡治宛城,一旦攻下必可汇集更多投军之士兵锋直指武关。
还有更多的人愿意以张楚的名义为自己攻伐天下,例如前数日就有广陵人召平,不需自己出一兵一卒,只要自己的一个将军印,就愿意自募军兵,“为大王取广陵”。
自己的王都周围,还有忠心耿耿的伍逢、张贺等人卫护着自己王都的安全……还有自己的好兄弟胡武、朱防为自己约束军纪,认认真真的履行让各路军兵缴纳贡物的责任,收敛的大量钱财使自己的王宫装点得气派豪华,完全具有王的富贵气象。
可惜,一盆凉水兜头而下。
周文大败的消息本身就让陈胜烦恼中夹杂着惊恐,秦人并不像之前自己势如破竹而得陈郡时那么衰弱嘛……随之,其他被暂时遗忘的烦恼也都在此时沉渣泛起,使陈胜更加烦躁不安。
吴广在荥阳城下没有寸进,让自己脸面无光。武臣自立为王,虽然对自己还是很恭敬,来信说称王只是为了更好的治理赵地,但事先完全没有和自己打招呼,现在说这个,骗谁呢?
陈胜寒心啊,当初这都是一起起事的老兄弟啊,怎么能这样呢?
他当然把当初对武臣不信任、只给他数千人的事情选择性的遗忘了。
周市倒是很给王上面子,没有自立为王,但却已经三次派人来恳求自己放魏国遗族魏咎回去当魏王,说立一个魏王对维护魏地的稳定很有益处,并保证魏王一定仍会奉张楚王为主……
现在怎么办?周文大败的消息是从渑池逃出的人带回来的,虽然报信人并没有真正看到周文的败局,可几万秦军围攻渑池,另有不下十万秦军竟然从函谷关外浩浩荡荡的通过渑池、气势汹汹的向西而去,里面还有大量骑军,傻子都知道这是秦人早就准备好的陷阱,周文掉进去绝对再也爬不出来了。
正在陈胜郁闷到极点时,蔡赐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大王,”蔡赐兜头一揖,然后不等陈胜让他免礼就紧接着说道:“大将军文的确切消息有了。”
“啊,如何?”陈胜猛然向前一欠身,差点蹲起来,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希望,即使周文兵败,如果周文自己能逃出来也是好的,陈胜对周文相识很久,周文一直都对他很有帮助,所以非常亲近。
“大将军文确实败了,秦人在函谷关内不足二百里的地方筑起了一座新关,把文公的二十万人堵在其中,新关有秦师不下十万,文公后面又有之前渑池逃卒所说的关外十万秦师,文公粮秣不继,全军尽丧。虽无确切消息,但臣认为文公不是战死,就是觉得有负大王重托而自戕了。”
陈胜一屁股坐了回去,还不死心:“二十多万人啊,既然有逃卒归,那文公就不可能潜逃?就算没逃出来也许被俘了呢?”
蔡赐一听陈胜的话,竟然咕咚一声跪了下来,随即大哭起来。
“上柱国,房君。”陈胜被蔡赐的举动吓着了,连忙从王座上站起来走下丹陛过来搀扶蔡赐:“上柱国这是怎么了?难道还有更坏的消息么?”
说着把蔡赐扶到几案后坐好,自己站在几案前。
蔡赐止住了悲声,但两手仍在微微颤抖着:“王上,文公无论战死还是自戕,都比被俘好啊……回来的逃卒说,大将军文所领的二十万人,凡被俘的都被暴秦坑杀了。”
话音未落,又大嚎起来。
陈胜一晃,突然觉得两腿发软:“这个消息可真?不会是秦人故意放出的谣言?”
蔡赐浑身颤抖了半天,才控制住自己:“带回消息的人,是文公当初派到咸阳打探秦人动向的斥侯,名为闪猴。他与另一名斥侯最早发现秦人新关,那个斥侯为了证实秦人所筑确为关城,潜入探查,然后就无讯息了,想必被秦人发现后斩杀了。”
“闪猴把新关消息告知大将军文时,大军已经深入函谷关几程。文公让他回函谷关休养,他是在函谷关被俘的。”接着蔡赐就把闪猴在陕县“战俘营”看到的情景,以及后来内部组织营中两千多战俘哗变逃亡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闪猴说,两千多人,能最终逃出的也就数百。如果文公真的被俘,不被秦人车裂,也会与降俘一道被坑杀了。”蔡赐语调依旧颤抖着。
陈胜强撑着走回自己的王座,故作镇定的坐下,可惜心慌意乱的碰到了御案,疼的倒吸一口冷气:“嘶~~~秦人获此大胜,会不会……顺势挥军出关?”
“王上,秦帝越是昏庸,越会把这次大胜当作吾等不堪一击的象征,所以那二十万秦师出关前来剿杀吾等是必然的。而大王的各路军将得知文公全军覆没,必会影响军心,尤其假王攻荥阳数日不下,秦人出关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
“上柱国,汝认为应该怎么办?”陈胜问道。
“传诏给假王,放弃攻打荥阳,令其退至陈郡西北,堵住秦人向陈郡的道路,保护大王安全。陈郡西侧已有将军伍逢和邓说,能作为防范秦师攻击王都的屏障。”
蔡赐犹豫了一下,咬着后槽牙说:“把文公失利、全军被坑杀的消息传告各路军将,并说,暴秦无道,如果抵抗不利被俘也会被坑之,反正这早有先例,暴秦人屠白起很多年前不就坑杀了四十万赵军俘虏?”
“善,就依上柱国之策。”
“王上还要对各路伐秦之军行怀柔之策,”蔡赐劝谏道:“武臣那边大王可派使前去修好,要赵王名义上奉大王为首即可,至少不可树为敌人。河东的消息说,代郡太原李左车反秦已经自立为代王,太原郡紧靠着关中,是抗秦的第一线,大王要以‘王对王’的平等姿态派使者去联系,共同抗秦。周市那边,如其再有恳请,可纵魏咎归为魏王,周市和魏咎必感大王之情,需要时就会为大王抵挡东北面的各种可能攻击。”
“还有,王上在这种时刻,适当约束一下中正(朱)防和司过(胡)武,臣知此二者是为大王兢兢业业查缉军纪、约束兵卒,并收取贡物以资宫用,但当此时,应以聚敛军心为上,王上也可适当减少用度,显示与臣民共度危难的形象。”
相比其他闾左,陈胜读过很多书,算是闾左中的英才翘楚。可再是翘楚,也是闾左中英才,比起那些真正士子还是相去甚远,连武臣这样的豪客都比不了,格局太小了,否则也不会任由胡武、朱防以损害自身威望的方式大肆敛财,导致实际上他的大量部属已经离心离德了。
蔡赐知道这一点,但也知道这两个人是大王许过“苟富贵勿相忘”的,之前只能无奈,现在借着这个机会正好提出。这两个东西已经把很多共同举事的军将惹怒到边缘状态了,如果借着周文大败能够阻止他们继续祸害张楚军,周文的死也算对张楚军有一点小小的正面作用。
“这个……”陈胜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爽快的答应了:“善,寡人一会就召朱防和胡武来告知他们。”
比之新增财富,还是保住已有的一切更现实,陈胜这一点还是想得清楚的。
“王上圣明。”蔡赐松了一口气,“臣闻,现在楚地仍在有举事起义的反秦之士,大王也应遣使前往,将其纳入麾下,并诏令他们靠拢陈郡,集合力量抵御秦人。大王,这些初始起事者大多力量不足,不过数千乃至一二万卒。大王虽有文公之败,可假王手中至少有十数万众,南阳将军留也已有两万军,王都周边至少还有七万军,即使不算赵王武臣和魏地周市的军力,大王手中也有近三十万军,所以大王愿意收纳他们,想他们也愿意投靠大王,共襄义举,合力反秦。”
陈胜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孤有上柱国谋划,无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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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城南,密邑。
密邑是郑国旧邑城,吴广在攻荥阳攻了十来天后,就将王帐迁到了密邑,把城内官衙变成了假王行宫。
攻城已经成了每日要做的程式化任务。
围城这么多日,攻城器械都已经完善了。举个例子说,云梯已经不再是随便找几根长杆绑在一起然后加上横木一绑就扛着向前冲,好一点的已经用上云梯车,坚实的木方,坚固的横木,一节一节的可以用绳索和滑车升起,头端挂城钩包上了铜皮很难砍断,后端则是一个木轮车带蓬,能够在向城墙推进中遮蔽城上箭矢;次一点的云梯至少在上端也有木钩,能够挂住城沿避免被守城军卒用长杆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