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了,”棚内一个人大声说,“是沛公的船,不会有什么事情。”
棚内的气氛立即就不那么压抑了。
有人开始提问题:“沛公?为什么沛公来了就不会有问题?”
立即有人开始讥笑:“你是头一次来这泗水亭吧?沛公起事之前就是泗水亭的亭长,而且沛公为人谦和,一直是忠厚长者,从来不曾祸害百姓。”
这人随即又叹了口气,“唉,要是沛公能够掌控泗水,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张良听到“沛公”两字,跟壮仆对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向河上望去。随着小船队逐渐接近,张良看到,几条船大小不一,第一条船较小,上面大约有二十左右的军卒,一半划船一半持兵而立。第二条船就大了,足足有五六十人,后部还有个小船楼,二十人划船,其余人分布在船舷四周,船楼前坐着一个白衣宽袍的人,两边则站着两个披甲将军似的人物。后面两条船也不算大,各有二、三十人。
“听说沛公在薛地驻扎,这轻舟简从的,是要去哪儿呢?”棚内的人还在随意的闲聊着。
“大概沛公是听说了彭城景氏称楚王的事情,想去投附吧。那个雍齿占据了本属于沛公的丰邑,沛公军力不足,也许是要向楚王求兵,夺回属于自己的丰沛之地。”
“这个雍齿也真是的,和沛公一同起事,结果反而叛了沛公投靠魏国人。这下好了,魏人与暴秦大军一战,连来援的齐人都一起被打垮了,雍齿现在左右不是人。”
“原来雍齿本是豪侠,这等不讲道义的事情也做得出来,真当不起一个侠字。”
“快看快看,沛公的船好像要靠岸,咱们去迎一迎?”
“好啊,好啊,去迎迎。”
张良和壮仆又对视了一眼,看来这个沛公,就是刘季,至少在这一带人望很高啊。张良示意了一下,两人也一起站起身来,跟着棚内船家货主等人的身后,向河岸渡口走去。其他几个草棚内也涌出了一些休憩的船家等,都向着岸边走过去。
沛公的船队还真的靠到了岸边渡口。说是渡口,其实就是几个巨大的木制筏子用麻索穿在一起。沛公的头船先靠上渡口木筏,持兵而立的那十来个士卒跳下船,立即分散开,警惕的四周环视了一圈,接着刘邦的坐船和后续的两条船挨近渡口停下,又有三四十个士卒上岸警戒,最后刘邦和那两个披甲按剑之人才走上渡口。
刘邦登上渡口的时候,岸上草棚中的二十多船家和货主距离渡口也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了,见到刘邦已登上渡口,都站住了脚一起先躬身行礼,然后直身挥手,“沛公”、“沛公”的呼唤声不绝于耳,那个陈平见到过的国字脸、高额头、大耳朵的刘季,此刻也一脸感动的连连拱手微笑。
张良主仆走在后面,见其他人站下施礼招呼,他俩也同时站住,不过没有行礼,只是面带好奇模样的看着这一景象。只见刘邦和乡亲们打过招呼后,跟身边的披甲人低语了两句,那人就指挥后两条船上的人抬下几包像粮食一样的麻包向着草棚走去。
刘邦吩咐完了身边将领后再一抬头,似乎刚刚发现了张良主仆,立即满脸笑容的向他俩走过来,到张良面前五步左右时深施一礼:“在下刘季,见过先生。”
张良这时候再不行礼也不行了:“啊,仆怎当得沛公之礼,快快免礼。”说着侧身避开,并躬身回礼,“下邳张良,见过沛公”。
写故事的人,往往都会在故事中写出一些偶然,一些巧合,来为故事制造一些特别的戏剧性。诸位看客大概也觉得这未免太巧了吧,怎么张良非要到泗水亭,到了泗水亭就偏偏遇到了刘邦,遇到刘邦乘船经过也就罢了,还偏偏刘邦就在这里停船上岸……
张良到泗水亭不能算巧合,因为古时交通本就以水路为主。如果张良不走水路走陆路,那时代没有弹簧的颠簸轺车,怎么能比乘船长途旅行舒服?而张良要去留县见景驹或者宁君,走水路必然要从泗水南下。至于在泗水亭遇到刘邦的小船队,这算是一个巧合吧。不过刘邦在泗水亭停舟登岸,则就不是巧合了,而是刘邦的刻意之举。
刘邦自从造反以来,诸事不顺,雍齿背叛是对他的最大打击,另外缺乏谋主则是他最大的不足。刘邦市井痞赖出身,后来做了泗水亭亭长才勉强把自己的身份略略拔高了一点,但他终究不是六国遗族,所以举旗造反,身边也只有过去丰沛的老兄弟跟随。兄弟当中最有文化的两个人里,曹参文武双全却被秦帝强征去了关中;萧何是个治国之人,但不是治军之人,如果刘邦得了天下萧何是最佳的宰相人选,可在刘邦眼前打天下的阶段,萧何起不到多少谋主的作用,所以刘邦对能做谋主的士子渴盼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
原本刘邦早就要带五百卒和萧何、樊哙、曹无伤去留县投奔宁君,后来景驹称王,刘邦觉得泗水一线由于秦嘉放话北伐,反而变得相对安全了,于是只带了百十个亲卫来投奔楚王驹,留下萧何领着剩下的兄弟暂时替他看守放在薛地的家当。
刘邦投奔新出炉的楚王驹,一方面是挂个号,我以后就是楚王麾下义军,别针对我;另一方面则还是想着借些兵去打雍齿,夺回丰邑。他从薛地到留县,先到泗水登船南下是最舒适和便捷的。在泗水亭靠岸本来并不在计划当中,但这个大耳贼的眼力相当好,很远就看到了坐在岸边几个草棚中有一人与其他人的装束不同。其他人皆是麻衫短葛的船家苦力,就算是船上货主通常也是富家家老一类的人物,同样是葛衫短装。张良算是士子,就算没有衣锦只着麻袍,也是细麻长衣,这看在刘邦眼里就像快饿死的人看到远处有一团像粟米饭一样的东西,不管真假总是要凑过去瞧瞧。
于是刘邦就以为亲卫们准备晚食的名义靠了岸,并让人用所携生粮去草棚中换取或制成熟食。主要的,还是要来接近一下这个士子模样的人,看看是不是自己转运获得谋主的机会。就算此人不是谋主的材料,多认识一个士子,如果能给对方留下好的印象,也会增加自己在士子阶层的名声,最后或许就能传到愿意帮助自己又有谋主之能的人耳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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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刘邦惊讶道:“可是博望坡刺秦的韩人张良?”
张良连忙谦逊:“正是仆,惜未刺成,汗颜。”
刘邦马上又恭敬的施礼:“原来是反秦的先驱义士,能与先生谋面,乃季之大幸。”
张良又侧身还礼,连称不敢。
唉,看客们还别觉得烦,古人就是礼多,要不华夏能称为礼仪之邦吗?
又一轮相互施礼后,刘邦问道:“先生从何处而来?光临泗水亭,是欲西行,还是南下回归下邳?若先生打算南行,季可送先生一程。”
张良拱手:“仆自丰水由西向东而来,正准备在此地换船南行往彭城。听船家们所言楚王发兵要伐方与,泗水之上不便行船,正要寻人组装轺车,改走陆路,不期相遇沛公。”
刘邦哈哈大笑:“此乃天意使某得遇先生并可助先生微薄之力,先生快请登船,某送先生到彭城。”
一转身,刘邦指着身侧后的两个披甲之人向张良介绍:“此樊哙,此周苛,皆某兄弟。”
两人一起向张良行军礼,张良也立即还礼。
“沛公身边,皆壮士也。”张良看看豹头环眼、脸上扎里扎撒一圈黑刚髯的樊哙,又看看虎背熊腰、虽略带文色可眼中又含着几分杀气的周苛,赞叹道。
“都是莽夫,都是莽夫也。”刘邦一边逊谢着,一边延请张良登上自己那条大船,同时还吩咐周苛派人把张良的马和轺车组件装上后面的船只。他并没有忽视张良身边的壮仆,而是很亲切的把壮仆一同请上了大船。
两人在船上隔着一个小小的方案一左一右的坐定。
“先生若急,某就暂不为兄弟们备办晚食干粮,咱们立即启程。”刘邦殷勤的问道。
“啊,沛公太客套了,仆并无急务。既为沛公之客,当随主之便。”
“好好,那某就不客套了。”刘邦爽朗一笑,对周苛说:“去催一下,请棚内乡老尽可能快一些。”周苛领命下船而去。
“先生自丰水东来,不知曾去何方?当然,先生要不便相告,当做某未问即可。”刘邦问道。
张良微微一笑:“对沛公,无不可言,仆是刚从关中游历而归。”
刘邦一楞,旋即露出带着几分暧昧的释然:“先生是想要看看大秦的气运?”
随即又向张良抱拳拱手:“先生刺秦,天下通缉,先生竟然深入秦人根基之地探查。先生胆略,季佩服之至。”
“沛公在残暴的始皇帝尚存时便敢于视秦律于无物,私释刑徒,这胆略也不小么?”张良一边还礼,一边也恭维起刘邦来。
两人一起大笑。
“唉,”刘邦有些感慨:“某释刑徒,可也让某在芒砀山中躲了很久,要不是丰沛的兄弟们接济,早也就饿死山中了。尤其是萧何、曹参为某筹集粮食衣物……先生既然去了关中,可有曹参的消息?”
“曹参,现在是秦人口中的治粟丞参了。”张良不想太快的告知刘邦他此番实际就是听了曹参的劝主要是来找他的,刚才刘邦的一举一动和泗水亭民众对刘邦的爱戴之情确实对张良很有触动,不过他还想再观察观察。
“我在咸阳听闻,曹参已经做到了治粟内史丞的高位,距离九卿之位也就一步之遥了。而且,”他很认真地观察着刘邦那张国字脸上的表情:“仆闻,治粟内史郑国年岁已经很大,曹参虽然只是治粟丞,但实际上做的事情完全是治粟内史卿的事情,也就差一个名分和相应的俸禄而已。”
张良当然不知道胡亥连治粟内史的俸禄都给曹参了。
刘邦脸上表情有点复杂,有些失落又有些欣喜:“参是一个能者,某很想他此刻能在某身边为某分忧解难,就像某当初在芒砀时那样。可既然现在他过的不错,某又着实为他高兴。”
“只是,”刘邦话锋一转,“就先生在关中所见所闻,山东遍地义旗高举,秦人的情势又是如何呢?”
“这……”张良有些沉吟,“不知沛公想不想听真话?”
刘邦轻轻一笑:“此处只有某的兄弟们,都是与某生死与共之人,先生大可放心相告。”
“百姓不问时政,只问家中粟米是否可供一日两餐。”张良说话的口气中略微带点落寞和讥讽,“而关中老秦人的生活,与山东百姓的疾苦根本是不相关的,他们有田有粮,暴秦徭役多征自山东于他们也关系不大,既然生活尚好,关中的局面自然也就全无波澜了。”
“哦?”刘邦有点惊讶:“关中百姓对暴秦的苛律也无怨怼?”
这次轮到张良轻轻一笑:“秦国苛律始于卫鞅已有一百多年,秦人早已习惯。要说怨怼,那是卫鞅时代的事情了。那一代老秦人的后人一出生就在秦律的管控之下,并没有六国为秦所破之后的不同生活环境变化那么大,又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先生说的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刘邦忿忿不平的哼了一声,但马上就道歉:“季之言非针对先生,请先生恕某不敬。”
“沛公心情,良又何尝没有?”张良做出很理解的样子同样很不满的一拍面前小案。
“如此说来,即便老秦无法扑熄山东反秦之火,想要推翻秦人暴政之源,也几乎不能了?如果我等不能将秦之朝堂推倒,岂不是早晚还会被暴秦所灭?”
刘邦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斩白蛇后,那个黑衣老妪的话:“如今黑龙复起,尔等告诉赤帝子,秦鼎不易得,数载后黑龙或可帮吾报此仇。”
“好在当今秦帝尚幼,且贪嬉戏,非明主。”张良像是在自我安慰,又像是在期冀着:“据仆于关中所闻,秦帝将军政之事皆交由三公九卿主理,自己只管享乐,弄一些奇怪的饮食,搞一些西域艳乐之舞。”
他稍稍振奋了一下:“公卿们主政,也就是守成。当下秦锐军东西纵横,必有兵疲师老之日。只要我等不亡,最不济也能将老秦锁于关中,复六国故业。到那时,就算秦帝想要重复始皇帝灭六国之举,而山东新复的六国,也不会如之前的六国那般无能吧,至少前车可鉴。”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刘邦抚掌大赞,“哙,舟中可还有酒?取来敬与先生。”
樊哙从船楼中一手提出一个酒坛,拍开泥封在刘邦和张良面前各摆一坛,旁边的军卒又拿出两个酒勺和酒碗放在两人面前案上。
张良眼角余光看到樊哙在泥封打开酒味儿溢出时,不易察觉的抽了抽鼻子,喉头滑动,似在咽口水,不由心中一乐:“沛公,何不请樊、周二位将军也坐下同饮?”
刘邦瞪了樊哙一眼:“必是汝之馋相落入先生目中。唉,就不能让某安心与先生畅饮。想喝就坐下喝吧。”
樊哙傻呵呵的笑。
周苛此时早已回到船上站在旁边,闻言先向张良抱拳行礼,然后对刘邦说:“先生使主公赐酒,属将与哙谢先生与主公。既然主公与先生相谈甚欢,不便搅扰,属将与哙去后面自饮,待开船时再来侍候主公。”
刘邦摆手:“去吧去吧,每人只可饮一坛,莫误了正事。”
樊哙咧开嘴大乐:“遵主公之命,主公尽管放心,误不了事。”
转身又从船楼中拎出两坛酒,拉着周苛转到船楼后面去了。
刘邦拿起酒勺就要为张良满酒,张良突然想到一事,抬手阻住刘邦的动作:“沛公且慢。”
刘邦疑惑的看着张良,张良笑着说道:“此番关中一行,学到了一种饮酒的新法。不知沛公船上可有炭炉?若有可拿来燃上,取一盆注水置于炉上,将酒注入陶瓶放在盆中,以水温热酒浆后再饮,味道甚佳。”
“竟有此法?”刘邦也好奇起来,让亲卫拿来炭炉点上,依照张良说的摆放起来,然后两人不再说话,都两眼盯着水盆逐渐加热,冒气。到水盆中的水开始冒泡还没滚沸之前,张良取出盛酒的陶瓶,欠身为对面刘邦面前的酒碗中注上酒:“沛公请尝试之。”
两人聊了这么一会儿,相互之间的陌生感已经彻底消失了,刘邦也不客气,端碗就饮。一口下去,面露惊奇,顿了一下,就将碗中的酒都倒进了嘴里,然后两眼发直的大叫:“真好酒也!”
他这一声大喊,把樊哙从后面喊出来了:“主公,哪儿有好酒?哪有好酒?”
刘邦被樊哙这一问给问醒了,有点不好意思的对张良笑了笑,转头骂樊哙:“听见说好酒你就蹦起来,一点不如苛稳重。船上的酒还不是你等装上的?能有什么好酒?”
他抬手一指旁边的炭炉水盆和陶瓶:“先生教煮酒之法,酒味儿大好,你与苛也可试试。”
樊哙好酒如命,一听说有能让酒味儿变好的方法,马上就让人拿炭炉水盆等一套家什,张良赶紧叫住了他,告诉他火候到什么时候会比较好,樊哙乐呵呵的就要给张良行大礼,又被刘邦骂了两句,转回船楼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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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汉时是否已经有了煮酒之法没有史料记载,有记载的煮酒方式要到唐宋之时了。虽然三国演义中有关公温酒斩华雄、青梅煮酒论英雄等描述,但写三国演义的罗贯中是明代人,演义不是历史,所以不能证明汉代就有煮酒之法。虽然没有历史记载也不能说历史上没有,但酿酒法从春秋战国时期的《黄帝内经》、到汉代《战国策》与《汉书》、再到北魏的《齐民要术》都有记载,而煮酒之法则只在唐宋时期的一些资料中才有所提及,所以在本书中就以秦汉时没有煮酒法为前提了。反正不过是虚构故事,各位看客不要当做史料来读就好。
之前章节故事中,设置了皇帝所饮的酒也不是很好,需要煮酒去掉所剩的少许刺激性的气味。按照这一假设,那刘邦在这个阶段能喝到的酒会是什么样档次就可想而知了。张良传授煮酒之法,让酒中极富刺激性的酸味消散了大半,酒的味道与之前几乎完全不同,也就难怪刘邦喝的眼睛发直了。
刘邦的酒虽然不算什么好酒,也比张良刚才在岸边草棚中的酒要好很多。张良在草棚中不能玩儿煮酒,在一群船家苦力中显得太另类。现在在刘邦的舟中煮酒,反而显得很有情调。
“沛公可知这煮酒之法来自何处?”
“先生刚才不是说自关中习来?”
“是仆在关中饮酒时观酒肆中所为而习得,但听酒肆中传言,此法来自宫中,是秦帝所创,然后传入大的酒楼,再慢慢流传到了市井中。”
张良饮了一口温酒,“关中市井传闻,秦帝还创出了不少新奇的菜肴,也都流传进了大酒楼中,可惜仆囊中有限,不曾品尝。菜肴烧制方法关乎酒楼之间的竞争,因此外流市井的就少了,这倒是与传闻秦帝只在吃喝享乐上花费时光相符。仆在咸阳曾在一韩国博士家中落脚数日,据博士言,宫中数次大宴,秦帝都使自己的宫妃领衔,演出传自西域的艳色乐舞,饮宴之日,宫内鲜花列道,极尽奢华。”
“某曾在咸阳见始皇帝出行,规模宏大,兵士甲仗鲜明。当时某曾感叹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刘邦晃晃脑袋,“为皇帝如此,确实值得为之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