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的话语铿锵有力:“大秦没了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可为了推倒大秦,死伤遍地、饿殍遍野,对百姓又是什么好事吗?”
曹参作为治粟内史丞已经开始替代治粟内史郑国参加公卿朝议。除了他自己需要汇报的工作外,就一直在静静的旁听,现在他越来越理解这个小皇帝的所作所为了。
说胡亥一心为民显然高抬他了,正如胡亥自己刚刚所说,他就是要充分发挥“资源”的价值。把民众当做资源曹参并没有什么反感的,这时代的小民就是蝼蚁。不过不管皇帝把百姓当做什么,最终的效果上,皇帝的方式还是对民有利的。
应该说,现在的曹参已经近乎完全被小皇帝同化成为一个真正的秦臣了。当初萧何虽说过“天下事,各为其主,秦帝若用汝,秦帝即为汝主”的为臣子之道,曹参也理解并也尽力在做,但从内心里彻底认同小皇帝为自己的主人,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现在,这个过程已接近完成。
“话题扯远了。”曹参思考的时候,胡亥还在说着:“姚贾,山东的局势有什么新的发展?”
姚贾这个听风阁的情报头子向皇帝行礼:“客卿食其说服雍齿,丰邑重归刘季。刘季现据有砀郡和泗水郡的丰沛一带,然项梁遣英布伐楚王驹时,刘季将兵力从丰沛撤离,避开了英布军。这也难怪,一则项氏军威强盛,刘季军不可敌,若助楚王驹则会同败;二则景驹与熊心两王之争,刘季也不便参与。也因此,刘季在项氏军灭王驹后往薛地投武信君(项)梁,也就很顺利的被接纳。目下武信君提兵薛地,觊觎的是昌邑与定陶一线的秦锐。怀王已经北移彭城定都,刘季见过武信君后又往彭城拜怀王,怀王封刘季为砀郡长,兼领丰沛,并在武信君账内听令。”
“除此之外,”姚贾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吕臣被秦锐赶出陈郡后,先往芒砀一带将陈胜葬于斯,然后全军往盱眙,后转往彭城投怀王,亦在武信君帐下听令。武信君令其驻彭城西拱卫。现在看,武信君现有兵力加上刘季、吕臣两军,以及向北一路上的招募,已经超过十万,当然最有战力的在五万上下。”
“彭越那边现在是什么状态?”胡亥随口问道。
“彭越在大野泽周边已经下了数城,扩充很快。加上郦商原有的万卒,总卒数已近三万。客卿食其建议彭越不要太过招摇,避免与楚为敌,尽量保持自身的独立性,所以彭越遣客卿游说刘季,没有与刘季一同投怀王。”
“夏末秋初,草肥马壮。”胡亥轻叩御案,“章邯与项梁的对决准备好了吗?”
“陛下宽心,”冯劫行礼,看了一眼陈平,回答道:“大将军邯的兵力主要部署在昌邑-定陶、陈留-雍丘和阳夏-陈县,军谋台试演多次,包括大将军邯在咸阳和不在咸阳时。按照推演,项梁从薛地西进,首伐应是昌邑,然后进军定陶,沿河水向西一路攻伐。然而为防止秦锐从侧翼进击,同时也为拖住秦锐援军,项梁很可能出一路兵从砀郡沿睢水或涣水向陈留进攻,若胜则斩断秦锐的退路,即便不胜也可屏障项梁攻昌邑-定陶一线的侧翼。至于陈郡距离秦锐集结之地太远,即便攻下也只对夺雒阳有用,而对击溃秦锐无大益。”
“那想必太尉、上卿,”胡亥看了看陈平,“与大将军已有定计除掉项梁了?既然如此,你等就放手去做。既然陈郡不是项梁的目标,南阳现在又相对平静,可调殷通去宁陵或雍丘,带上少量秦锐和大部陈郡郡兵,先行在宁陵、雍丘筑城,将睢水和涣水的西去途径都堵住,为章邯提供侧翼的保障。”
“嗨。”
“陆贾和任嚣已近武关,那三万多正兵就驻蓝田,按以前说的,将各军中的奴生子和赘婿、商贾都遣归,百越归军与剩下的中尉军重新整合为新中尉军,规模还在五万上下。随归的百越民夫准予归家,但要随时准备响应征召。嗯,从从新中尉军选出四千,暂编为陇中护军,护送宋留降卒前往陇西郡,至后即返。让陇西边军负责降卒屯田、安家事宜,并定期对降卒进行兵训。”
胡亥突然又想到一事:“为秦锐和北疆军编驯山地军和山地曲之事,进行的如何了?”
冯劫连忙奏禀:“两军中已各选好一千军卒,都已到上林苑中由山地曲进行训练。现下的情势下,臣与兽敌商定由两军这两千卒为种子,训练完成达到陛下要求后,回去再编练两军的,嗯,山地曲和特种曲。”
“此法甚好。”胡亥表示满意,“待新中尉军整编完成,让兽敌遣人也去蓝田选卒训练。百越回来的这三万多正兵在百越之地应已有一定的山地作战经验,正好让新中尉军成为一支山地军。这样无论是武关道、河东、陇西、汉中与巴蜀有事,这支山地劲旅都会大有用途。”
“臣奉诏。”冯劫毕恭毕敬的行礼表态,但在内心中对小皇帝的这个玩儿法多少还是有点不以为然。
秦一统天下,在谋略上或许兵不厌诈,但在作战上基本还是正兵列阵的战法,山地战对冯劫这样的老牌将军仍然是陌生的,也是不知何种情况可用。
“要认真对待山地军的编练。”胡亥又开始发挥他碎碎念的特长:“大秦作战主用正兵列阵攻击和防御,这样一支山地军旅似乎看不出用途。我想要这样一支军旅是有几个目的:其一,百越虽然抽走了主要力量,但因其路途过远,很难说哪天赵佗会不会有什么心思,没了秦人他就会征召山蛮,与山蛮作战就是典型的山地战。其二,近百年山东诸国没有敢从河东攻伐关中,可谁又能保证在山东各力量最强盛的时候,他们不会从函谷关、武关和河东同时三路攻伐关中?”
他向上林苑方向一挥手:“若有山地军,甚至只有一个山地曲,那么武关和河东两个方向都能让想图谋关中的人很难受。我早就让巴澜在巴郡做准备,也是防范真有人去打江水的主意,上溯江水绕道巴蜀来图关中。我就是要把所有能进关中的通道都万无一失的堵得严严实实。”
胡亥并没有火眼金睛,看不出冯劫等人的心思,但我们这个小皇帝喜欢唠唠叨叨的把自己的意图交代清楚。
玩儿帝王心术让臣子们去揣摩上意虽然是自古帝王的权谋,胡亥也很清楚,但他现在玩弄的东西都超过这个时代,所以如果不解释清楚,最终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甚至会起反作用。
例如胡亥一开始就明确了保存实力固守关中看着山东各个反叛力量之间内斗,这对曾经意气风发一统天下的老秦人来说是一种很丢面子的事情,可以说是耻辱。如果胡亥不反复游说三公九卿,给他们洗脑,这些股肱之臣要是也认为二世皇帝昏庸不可辅佐,他们反叛政变倒是不至于,但出工不出力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皇帝的权力来自大臣的服从,想要大臣们服从,除了这时代根深蒂固的王权\/皇权思想外,就是把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向他们讲清楚。
这些公卿们打心眼里也不敢烦皇帝的婆婆嘴,心中虽然很惊讶这个年龄不大的小陛下为啥会有这老年人的毛病,但除了皇权威压外,他们也慢慢能接受胡亥的一些说法。
另一方面,与始皇帝相比这位小爷算是个温柔慈祥的皇帝了,没有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吓人劲儿。当然了,违诏这种事儿他们还是做不出来,皇帝的诏令就算不理解也要执行。但皇帝苦口婆心的总在解释,所以他们执行起来也就不好意思不认真。
冯劫冯将军就干过一回违诏的事儿,然后就被自家老爹教训了好几回。想到老爹说的后果,冯劫也害怕,这个皇帝看着柔和,可该杀人的时候也并不手软。周文军的十几万降卒是都活下来了,可那些没有田间劳动能力的伤残降卒照样被皇帝不眨眼的坑了。
换个角度说,这个小皇帝也不是个刚愎自用的君主,就说他曾经强力想要废掉徭役用商贾承包的方式去做那些基建的事情,在冯去疾找了几项小工程试验了几次后,问题太多,于是苦着脸向皇帝进谏。
胡亥听了老冯头的理由后,发现在这个时代由于律法的不完善,关键是不把百姓当人看的思维在官吏和富商中泛滥,用商贾有时比徭役还要害民。无良的商贾,尤其是与官府有勾结的无良商贾没有律法约束就会干出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也从谏如流的改变了这个想法,重新使用徭役。
咱们的胡亥深知,步子迈的太大是会扯到蛋的,显然自己在利用商贾方面步子迈的过大了。冯去疾劝谏成功被公卿们都看在眼里,所以进谏也就多了起来,有的允了有的没允,可皇帝是能听劝谏的好名声算是有了。
“好了,如果诸卿没有其他事情,今天的朝议就到这儿。”胡亥做了个会后发言,“我要去章台宫,谁有什么急务可去那里找我。另外,”他的目光从某几个大臣脸上扫过,“一会也该去章台宫的人,不要忘了。”
章台宫。
景驹的家人都已辗转送到了咸阳,加上景娥,这家人算是幸福的大团圆了。除了景家,还有宁君的家眷也一同送到了咸阳,宁君本人则暂时在彭越那边作客,等待彭城、留县一带平静下来后,再看看还有哪些忠诚之人可用。
虽然景驹的小王廷被项梁一拳就打散了,可并不是所有人都马上180度大转弯的立即改换门庭。秦嘉死了,当时跟他一同起事的董缏、丁疾也死了,可朱鸡石、郑布当时只是溃散,直到后来打听到景驹也“薨”了,才勉强带着收拢的数千卒投靠了项梁。
项梁也知道英布打垮了秦嘉,让这些降兵再跟着英布混显然不合适,所以将收并的景驹军降卒分成了几块,分别调给了龙且、钟离眛、丁固。季鸠因为直接投降了英布,也就留在了英布麾下。朱鸡石、郑布投靠后,则被分到了钟离眛的帐下。宁君就是想等待尘埃落定后,再去联系这两位。
另外还有一些人没有投降项梁,而是以残剩溃卒,以每股几十人规模形成了几股流匪。这些流匪已经有靠拢到大野泽周边然后欲投彭越的,见到宁君都是喜出望外,再从宁君处得知大王未亡,于是拍着胸脯说要去联络更多的溃卒流匪。
以楚人伐楚人,这口气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的,而这当然是胡亥所期待也乐于看到甚至利用宁君推波助澜的。当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时候,一些人就算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比如大秦这个大魔鬼),也要报这个仇。
宁君不辞辛劳的在做着暗地重组力量并分派人员投奔项梁军当卧底之类的阴私活儿,而景驹则在章台宫中舒舒服服的继续享受着大王待遇和天伦之乐。有些遗憾的是,再过几个月景娥和皇帝大婚后,自己就要暂时从咸阳转移出去暂避一段时间。可再想到皇帝承诺时机一到,自己就能重回楚地继续当楚王,这点儿躲躲闪闪的日子又算什么呢?
景驹自到咸阳后已经见过多次皇帝了,皇帝对自己反叛之事一直是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开始的几次见面不谈公事国事,只叙家事。几天前的一次见面时,才让他传话给宁君,让那边尽力收拢可收拢的力量,或就地潜伏,或投奔项梁军中做内应。不论是潜伏到百姓中,还是卧底到楚军中,都做长期蛰伏的打算。长期蛰伏后做什么?皇帝当时没有说。
景驹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坐过王廷丹陛的楚国王族,这种闲散享受的时间长了也觉得骨头发痒。好在景曲能够随时随地的来章台宫陪他谈谈政事军事,这日子还不算太难熬。慢慢的,当大王之前那种富家翁的感觉一点点回归,他的心态也就完全平和下来了。
“皇帝陛下驾到。”正在和景曲、景娥闲谈的景驹一听,连忙站起身来迎接皇帝。当殿门口小皇帝带着门外的万丈光芒踏入殿内时,景驹深深的一揖(这是胡亥要求的不许拜,与公卿们一样行揖礼),景曲则趴在地上直接拜了下去,只有景娥袅袅婷婷的走到胡亥身边微微行了个礼,就与他并肩走上了丹陛。
“外舅请坐。”胡亥满面春风的对景驹说道:“景曲,你也免礼。”
景驹坐到席案后,景曲则在他身后侧面坐好。这时两人才发现,皇帝不是一个人,他不是一个人……一个大臣跟着进了殿,在景驹对面的席案跪坐好后正在向他行拜礼:“臣陈平,拜见楚王。”
景驹这些天已经从景娥以及景曲的口中对当下秦廷的情况了解了很多,听到是陈平,就知道是当下皇帝驾前最为受宠的上卿,忙不迭的赶紧回礼:“叛王之身,何敢当上卿之礼?”
“好啦好啦,”胡亥虽然已经到这时代一年多了,早已习惯了一帮人不停的行礼还礼,可心中多少还是有点不耐:“外舅和上卿,以后都不要太多礼了,均是朕的卿家,互揖即可。外舅也不要总是叛王叛王的,我说你是叛才是叛,我不说你叛谁敢说叛?以后不要再这样自称。”
“臣知罪。”景驹忙着又向皇帝行礼。
胡亥翻了个白眼,入乡随俗吧,谁让咱们是礼仪之邦呢。
“外舅,我把上卿带来,就是让你们商量一下外舅仍在楚地的那些忠诚之士的安排。典客很快也会前来。”
“陛下要谈政事,臣妾回避一下。”景娥准备起身。
“坐着吧。”胡亥抚着景娥的背,“政事主要是外舅和上卿及典客谈,咱们就在一边听听。”
于是陈平就开始向景驹解释如何利用他被英布打散的那些力量,过了一会儿姚贾也来加入到商谈当中。
陈平和皇帝早就商定好的方略是,除了卧底在项梁军中的人外,其他能把握的力量,无论大小,一部分慢慢向江东吴县一带转移渗透,一部分向彭城、盱眙一带渗透。现在项氏挟王自重,正处于上升阶段,所以必须深深的蛰伏起来,待到日后山东叛军攻不进秦川,各股势力之间开始内斗,就可以在最佳的时机出其不意的断掉项氏的全部退路。
在这个过程中,这些军中卧底和潜伏力量通过姚贾的听风阁与咸阳沟通,所需的相关费用,自然也由听风阁转交提供。
景驹和景曲表面上一面听着一面就一些问题和陈平、姚贾商讨,内心中却是越来越惊惧。大秦只要有明君坐殿,愿为大秦效力的人才,那就是顶尖的人才。景驹在想自己那帮以秦嘉为首的草莽在这样的大秦眼中是多么的不值一提,景曲则在想自己当初卧底咸阳的密谍行为在听风阁主的眼中是多么的肤浅草率……难怪景驹的王庭一触即散,难怪景曲早早的就被人识破。
景曲想到自己还传播过皇帝是昏君,景驹想到自己居然会信了皇帝是昏君,现在这君臣两人看着小皇帝的眼神中充满了敬畏,这样的“昏君”境界可不是自己这般人物所能企及的。
“具体的事情在以后数年中还会出现多般变化,现在的谋划只是一个方向。”胡亥看两方已经商讨的差不多了,“外舅在我大婚后,先以富商的身份暂居於商,景曲可在商县开一个酒肆分号,便于联系。商县到咸阳有快传沟通,消息一日内可往来数次,遇到难决之事,人员往来也费不了几日。外舅可以商贩为由向山东各地建立行商途径,这样也就便于对那些人的沟通联络。”
“臣领诏。”景驹恭敬的一礼。
谈完了政事,姚贾离开,殿外一个宽袍大袖的家伙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原来是太中大夫叔孙通。
见了一圈礼,叔孙通落座,还未开口说话,内侍又报辅王到。待公子婴刚刚坐定,宗正赢腾、奉常胡毋敬也联袂而来……接下来商讨的事情,就是皇帝大婚的诸般事宜了。
皇帝的大婚礼仪仍是传承于周礼的那套,再由儒家加以归纳提炼,这也是叔孙通大展雄才的时候。按照礼仪要求,大婚过程至少要完成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纳采就是求婚,问名为请教女子的姓名(同姓不婚),纳吉为占卜生辰八字是否合适,纳征为交纳彩礼,请期为确定迎亲日期,亲迎为迎接新妇。
虽然皇帝将大婚之期定在十月新年到来之时,距离现在还有好几个月,可是这六礼执行下来就需要很多时间。皇帝大婚啊,总不能把六礼浓缩在一天内就全办了,每一礼之间总需要间隔一段时间,每一礼的日子也都需要卜算一番选择吉日。
要是正常情况,这六礼也没什么可商讨的,占卜日期逐个完成就好,皇帝的彩礼也不难办,皇帝娶老婆,对老婆娘家的嫁妆是否丰厚也无所谓。问题在于景驹的身份和到咸阳后住在什么地方,六礼的娘家一方在哪儿。咸阳虽然有景曲置办几处产业,但都是女闾、酒肆,怎么说景驹也是个王,这种地方住着总不合适。
好在我们的小皇帝思虑深远,在把景娥从渭南弄到手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在商县城外不远处建了个大宅院,事先弄了一批仆人侍女什么的,还委了个家老。景驹没到咸阳前,那个大宅比较安静,有周围的人好奇打听的时候,仆人或家老都说这家主人是山东豪商,先是因为山东局势不稳所以在关中置产以备不时之需。可山东现在纷乱,路途不安,所以家主暂时还没到来,不过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