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义知道,虽然他是楚怀王派来的监军,但就连楚怀王也清楚,现在楚国内项梁发的话比怀王的王诏都更具效力。所以项梁让宋义出使齐国,并当面写了奏表使人快马送往国都王庭,宋义没有任何理由能拒绝项梁的派遣,只能第二日一早登舟前往齐国。
“想必此时,武信君已经渡过济水排兵布阵了吧?”宋义心头一片阴霾,“只能祈祷上苍,让武信君即便败了,也不至于战亡。”
宋义虽然对项梁意见很大,但对于当下刚复兴的楚国而言,他还是希望项梁能好好活着。在这两天的船上生活中,他左右无事,就一直在心中推演项梁想要斩杀章邯让秦锐彻底溃败的布阵战法。单就章邯所有的九万卒对项梁的七万五,若真如项梁所言能调动两后阵使章邯身边出现兵力空缺,并且秦锐战阵调动速度不及回救,还是有一定希望的。
不过,若秦锐在昌邑和定陶两战中所表现的阵型变化及调动迟缓是假象,那就万分危险了。秦锐可以故意让桓楚和龙且冲出两条通道,诱使项梁冲入后阵,然后将假意被项梁调动离开两个后阵快速回援,则无论是桓楚还是龙且的吴县卒都挡不住。
以秦锐九万步卒列五阵,每个方阵可有一万八千卒,而桓楚和龙且各自只有万卒,打开通道时还要留卒抵抗秦锐三前阵的左右夹攻保持通道畅通,能随项梁战车冲入后阵的,每边最多只有三到五千卒。若秦锐两后阵各以五千卒抗住外侧楚卒,以万卒向内突击三到五千楚卒的防线,项梁就毫无胜算。如果那貌似向陈留而去的两万秦骑此时突然猛击楚阵后部…….
宋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报监军,前方有一队舟船迎面驶来,插有齐国旗帜。”船头士卒早早就看到了对面的舟队,有三支中等舟船。他们本以为宋义就在船头站着早就应该看到了,可宋义迟迟没有发出规避或者联络对方的命令,再看着宋义散漫没有焦点的眼神,就知道这位爷压根没看到任何东西。
“哦?”宋义从纷乱的心绪中摆脱出来,瞪大眼睛看了看对面越来越近的船队,“这是齐国使节的座舟,发旗号,请对方靠东岸停舟,我要过去见礼。”
泗水东岸,宋义与齐国使节高陵君田显先已经在舟上遥遥施礼。此刻两人都下了船又相互见礼,然后在岸边铺设的坐席上坐下。
“在下听闻足下正在楚师监军,在此相遇,实在让在下意外。”高陵君挑了挑眉毛。
“某奉武信君之命,正要前往贵国出使,请贵国与楚共击暴秦。”宋义心中苦涩,但面上还要维持作为使者的礼仪。
“这可真是太巧了。”高陵君露出笑容:“我王得知武信君由薛地起兵欲伐暴秦,特遣在下前往面见武信君,也是要商讨齐楚两国携手伐秦之事。既然监军之前一直随武信君征战,不知现下的战果如何?”
自从齐王田儋战死后田假称王、田荣怒、田假吓得丢了王位跑到楚地,田荣一直在跟楚人要田假。项梁和怀王自然不会给田荣,所以楚齐之间的关系并不太和谐。可秦人既然打过来了,若楚国亡,齐国难以幸免;若楚胜呢,则齐国更难与楚国争锋,所以此刻齐人还是派出了高陵君来与楚盟。
“我军一战东缗,秦人不战而退。二战昌邑,秦人败。三战定陶,将章邯六万秦锐击溃,已占据定陶城,秦人北退至北济水北的葭密。”
高陵君一击掌:“没想到啊没想到,武信君不愧为项门之后,秦人竟然完全不是对手。看来当初所传‘亡秦必楚’的预言,就落在武信君的身上了。既如此,监军认为在下应该赶往定陶,还是赶往葭密呢?以武信君的势头,想必葭密也能轻松纳入囊中。”
宋义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某认为贵使或前往彭城去见我王,或随某返回贵国,至于定陶或葭密,贵使还是不要涉险前往。”
高陵君闻听宋义此说,一脸懵圈:“武信君连战皆胜,秦人连连败北,听监军之意,似乎这里面还另有什么隐情?”
宋义苦笑:“贵使应是知兵之人。武信君确实连战皆胜,但秦军既号秦锐,且在遇到楚军前也是连战皆胜啊,难道楚军真的强到一直没有败绩的秦锐都毫无还手之力的程度?”
高陵君听宋义这么一说,也沉吟了。不论他是否知兵,宋义所说的道理他总能听明白。
“那监军之意?”
“某论定武信君必会失败,而且很可能是大败。贵使最好改道去彭城见我王,如果担忧先见我王会招致武信君不快,也可继续前往定陶,但一定要行的慢一些,免得一头撞进秦军追杀的战场。反正现今楚国除某之外,尚无人知道贵使来访,早几日晚几日都不会有什么关系,武信君是大胜还是大败,也就这两日便见分晓。”
高陵君犹豫了。
_
确实有秦骑从楚军背后冲击后阵,但不是前往陈留的那批骑军杀回马枪。而且,不但有秦骑从楚军背后冲出,同时还有秦骑从秦军背后冲出。两支骑军共三万,加上前往陈留的二万,为了诱杀项梁,秦锐全部的五万骑军都派上了用场。
而此时已经冲到秦军后阵中央望楼下的项梁,却只有绝望。
本来项梁为了防范秦军在楚军渡水时半渡而击,早已让斥侯潜至北济水北岸侦测秦人动向以便于示警。但直到楚军七万五千卒完全渡过北济水,也没发现秦军前出到岸边阻截。当楚军继续前行至北济水和葭密中间时,斥侯才报称说秦军在前方二里处正在列阵,此时日已中天,时至午正(12点)了。
秋末的天空本应是湛蓝无际,可此刻的天空却像七月天,块块云朵在空中徜徉,中天的太阳光被不同的白云遮住,在地面上投下一片片阴影,也让对面肃立的秦军大阵显得阴晴不定。
俗话说,人一过万,无边无岸。秦锐九万大军在秋后的田地中排列起来,黑压压的五大方阵。仔细看去,大方阵又是由一个个的小方阵组成,大方阵中间又有圆阵,那是阵中主将所在之处。
秦军所选的这块战场足够广阔,让秦军战阵没有了直铺天边的威势,大阵的前后左右依旧有大片的空地、树林和小坡,在秋日明净的空气中,视线仍可以望向远方。
楚军一侧则不同,因为七万多大军的行进带起的烟尘,使楚军整个裹入了一片昏黄之中。当楚军停止前行的脚步开始布阵时,滚滚黄尘却没有止步,带着惯性向着秦军阵营弥漫而去,就像一道道杀气卷向秦军,似乎要先给秦人一个下马威。
秦锐果然如项梁所料依旧摆出了五阵常型,只是两个后阵略有变化,不是方阵而是呈L型的曲尺阵,等于把后阵中的大将军指挥阵位后面也进行了保护。
与通常的战阵不同的是,秦阵没有了两翼机动骑兵的游动保护。项梁仔细观察秦阵以及四外,都没有发现骑军的影子,看来章邯确实是把身边骑军都派去了陈留。
没有了机动灵活的秦骑在外游弋保护大阵的两翼,章邯只能利用人数的优势以曲尺阵保卫自己,所以,秦锐的九万卒分配,在前三方阵的左右两阵各约万五卒,中阵两万卒,而两个曲尺后阵每阵显然也是二万卒。
秦后阵中立起了三个楼车,观察上充分照顾到各方来敌的动向。从各阵军旗看,定陶之战中的薄弱环节公孙羽方阵,此番被调整到前中阵,前中阵人多,还可以受到左右两阵快速相援,楚军再想从这里突破的难度大大增加了。
两后阵中间的中央楼车下有一小圆阵,大约二千卒左右,这就应该是章邯的护卫亲兵阵容了。
“弱就是弱,放在哪儿都还是弱。”项梁心说,“放在中阵,正好适合本君从这弱阵的两侧杀出两条通往后阵的通路。”
楚军依旧摆开了定陶时的六阵构型,前横四方阵,每阵仍是万卒。两侧钩阵每阵万五卒,还有五千卒在后列圆阵,护住项梁。楚军阵只有项梁的圆阵中央有一座楼车,不过阵内的轻车似乎多了点儿,足有近五十辆,每车配齐了三甲士。而在定陶时项梁小圆阵内既无楼车,轻车也仅有十余辆,护阵卒仅一千。
这一战中,这五千人并不是用来保护项梁的,而是准备随着项梁冲入秦锐后阵诛杀章邯的,全是吴县卒中精锐的精锐。
“跟踪前往陈留那二万秦骑的斥侯最远跟到了百里外,现在都回来了,那股秦骑确实是去救陈留的。”项庄向项梁禀报着,“我军阵后到北济水只有不到十里,就算那些秦骑突然回返想要击我阵后,也来不及渡水。”
项梁点点头,站在楼车上又四下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些树林中都放了斥侯,即使有人从后偷袭,也能以最快速度示警。前方秦锐战阵的背后一马平川,隐隐可见葭密城墙,完全无法隐藏伏兵,两侧虽也有一些林地小山,但相距战场有二三里,即使有伏兵从内而出,现在秦军只有步卒,到达战场就需要一定的时间,足够楚军调动两侧的钩阵进行阻截拦挡。
没有了后顾之忧,项梁决意施行自己的“斩首”战术了。
就如同心有灵犀一般,楚军阵刚刚列成敲响战鼓,秦军阵内的战鼓声几乎同时响起,两军阵前的床弩同时击发,数百支长矛一样的大箭在空中交错而过,扎向对方战阵,带倒一溜兵卒。紧跟着大箭后面的,则是能遮住日光的抛射箭阵。两军随着箭阵踏步前行,大盾小盾举起,盾间矛锋闪光。
秦军最强大的就是箭阵,远程打击是充分削弱敌人的重要手段。因此,秦阵中的弩卒比例占了一多半。相对而言,楚军的弩卒要少不少,不过面对秦军一成不变的打法,项梁当然有相应的准备。楚军的大盾数量明显要多,除了迎面的盾墙,还有行列中的大量木盾举在头顶上,使得秦军的箭阵威力大减,让楚军能够顶着漫天箭雨,坚定的继续向秦阵行进。
随着两军阵相距越来越近,秦军的左右前阵行进中变换,明显加强了矛盾卒的密度,显然是防备着楚军再次以一个边阵作为突破方向。
项梁冷笑着,兵无常势,自己怎么会把同样的战法重复使用?他摆了摆手,战鼓更加急促,楚军直接以四个前方阵与秦军三前阵对撞在一起,一副硬碰硬的架势。而拖后的两侧钩阵则向前一卷,整个大阵型呈螃蟹状形成了半包围的形态,连秦军后阵都卷了进来,与秦军的两侧前阵和后阵侧翼厮杀在了一起。
拼死!两军相遇勇者胜,步卒列阵对抗,拼的就是勇气和力量。阵线交锋处,红衣红甲的楚卒和黑衣黑甲的秦卒,嘶吼着用矛戟对穿,用铜剑互博,用大盾挤砸。
楚卒的战力仍然维持着仍高过秦卒一点点的优势,虽然差距不大,也让秦军感到了很大的压力。随着秦阵中的鼓号声,与楚军接触阵线上秦卒密度在不断增加,方阵其他几条边上的矛盾卒在减少,曲尺后阵也在变窄,中央楼车的小圆阵与左右后阵之间的空区在增大。
项梁自然看到了并期待这种情况的发生,一见秦人达到了他想见到的态势,立即发令加强对秦阵的进攻。
随着楚军阵后战鼓的声声催,进攻的楚阵波浪般的向秦军发起了更凶猛的攻势,前排楚卒一击而退,后排楚卒挺戟前冲,一排排楚卒轮番攻击,一浪高过一浪。
秦卒的长矛从大盾的缝隙中突出刺挡,楚军的长戟从秦盾间突入后奋力钩开盾墙,不断有楚卒被刺倒,也不断有秦盾被勾开后多支戟锋戳进里面矛卒的身上。有秦卒被大戟侧枝拉进楚阵,也有三三两两的楚卒杀入秦阵,但都随即被各方的铜剑穿刺……两军阵前如同绞肉机一般,不断有人跌落尘埃,又不断有后面的军卒补充上来。
喊杀震天,血肉横飞。
秦军的大阵慢慢开始出现扛不住楚军压力的迹象,尤其是前中阵,方阵两侧面的后排矛盾卒都加入方阵正面的抵抗,方阵两侧面都被削弱到只有一层盾卒和两排矛卒。
其实,秦军五阵基本都出现了这种境况,凡与楚卒接触的阵面都不得不调兵强化,同时也就削弱了暂时尚未与楚卒接触阵线的防御。
在这种已进入战阵对撞的战斗中,占据秦军大部分的弩卒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有干瞪眼看着,只待己方阵线被突破出缺口时,用弩箭射向涌入的敌人进行封堵,然后再以短剑搏命。
项梁觉得时机已到,下了望楼登上自己驷马的戎车,他看着四周跃跃欲试的轻车甲士,举起了手掌一握,张手向前一劈。
战鼓节奏陡然改变,几十只号角同时响起。
楚军中间的四方阵疾步倒退着脱离了秦阵的接触,同时楚阵中弩箭射出阻止秦阵向前。紧接着楚军阵型一变,左两阵和右两阵一合又分,化作五阵,正中方阵再次前冲秦前中阵,最边缘只有五千卒的两阵与侧面前卷的钩阵配合猛击秦左右前阵的侧角,而正中方阵两侧新构成的两阵化为楔形,直冲秦前三阵中间的两个通道!
秦军在楚军变阵时直接呈现痴呆状态,都未及反应就眼睁睁的看着楚军阵型大变,然后又眼睁睁看着楚军发起新一轮的攻击,完全被楚军的新攻势打懵了。
在这种懵圈的状态下,秦军前三阵之间的两个通道迅即被楚军冲开、灌入,形成了一条可容三辆轻车并排行驶的大道,大道两侧楚卒以大盾长戟拼死向两侧秦阵侧翼发动着压制性攻击,以保证通道不被重新合拢。而秦前方阵的侧翼因已被削弱,也只能拼死抵抗让楚军不能破阵而入,无力将拓宽的通道再次压缩。
通常情况下,攻方不会进入方阵之间的通道,因为通道狭窄,通常只留出能容一辆六马戎车快速通行宽度,两侧方阵伸出的长矛或长戟均可覆盖,任何攻方军卒都会在这样狭窄的通道里直接被捅死,而且狭窄的通道入口也限制了后续攻入的军卒流量,基本就是进去一个死一个。
项梁敢于如此冒险,就是看到大量秦卒已因方阵外侧的强大压力而被阵内主将调到受攻击的阵线上,通道部分守御薄弱,再加上项梁判定秦人变阵迟缓,于是用自己最强战力的两万吴县卒全力挤入。
在项梁的算计中,由于秦阵其他阵线上的楚军攻势并未减低,在通道里又用上了最强吴县卒,秦人即使想要立即调兵增援通道两侧阵线也会因秦人行动缓慢而力不从心,这就有足够时间让自己穿过通道直击秦人后阵的中央望楼,将章邯斩杀。只要章邯一死帅纛一倒,秦阵必然崩溃。没了主帅,就算秦军各阵主将够强,也会因丧失中央指挥陷入无法配合的境地,只能各自为战,最后溃败势成必然。
随着阵间通道打开,项梁后阵的五十辆轻车化为两条长龙,在二十五辆战车两侧和车后都各有两千五百步卒,跟着战车呐喊着杀入了两条通道内。其中一队由项梁直接率领,另一队则先由项庄率领,冲进另一条通道后项庄接管桓楚保持通道的指挥,改由桓楚的战车带队冲击秦军后阵。
项梁已经很谨慎,并非像桓楚一般一马当先……一车当先,在他前面还有两辆轻车为他开道,挡开没有被两侧楚卒顶住的秦军长矛。站在项梁戎车两侧的甲士也持盾舞剑拨打掉飞向车上的箭矢。
项梁站在奔驰的战车上,满眼热望的盯着中央望楼上那个着秦人大将军战甲的身影,根本不去管两侧的秦矛秦箭。望楼上的那个大将军也似乎被楚军的奇袭惊呆了,一动不动。随着两支战车队越来越靠近后阵,距离那个身影也越来越近。到相距五十步时,项梁车上的甲士吹响了号角,五十辆战车上五十把强弩都向着中央望楼射出了怒箭。
虽然战车的颠簸让弩箭根本谈不到什么准头,但就算瞎猫碰死耗子,也有五六只长箭击中,大将军的身影向后仰倒、消失,又在望楼的后面空中出现,带着箭羽悠悠荡荡的飘落。
随着“大将军”身影的消失,望楼上“章”字大纛也倒了下来,望楼上没被乱箭射死的几个旗号卒爬的爬、跳的跳,下到地面纷乱的向两侧后阵中逃窜,楼车周围两千人的小圆阵同时溃散,秦卒没命的向两侧后阵跑去。
项梁驾车疾冲掉落的“大将军”。
斩首,高举首级,击溃秦军的军心,是项梁现在心中唯一的想法。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中央楼车的帅纛倒了,可后左阵的楼车上另一面“章”字大纛随即挂了起来。在身后重重叠叠的秦卒、楚卒相互搏杀身形遮挡下,他更没注意到,楚阵后方两侧二里外,有两道尘流正在快速斜指楚军后背而至。
尘流之前楚军斥侯射向空中的鸣镝所发出的绝望悲吟完全被战场上的喊杀声淹没了,所以不单项梁没注意到,与秦人搏杀的楚军各阵诸将也都没注意到,他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当面之敌上,忽视了来自身后的巨大威胁。
项梁同样还没注意到的是,秦阵后面两侧树林后,各转出了一队黑甲秦骑,由缓步到快步,再到冲锋速度,已向秦阵中央望楼两侧奔驰而来。
项梁和桓楚的战车几乎同时汇合到了中央楼车下,项梁的两辆前导卫车上跳下的甲士冲到身着“大将军”战甲的那个掉落之人旁边,却突然愣了一下,接着一只手拎着那具“尸身”向项梁的战车一举:“君上,这是个扎草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