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拿出一副“我很看好你哦”的表情对着任嚣:“你在百越多年,如何分化利用蛮人必然很有办法。另外,尽量弄清郡尉是否参与了郡守阴谋,朕许你不择手段,并将这次带出来的所有铁壁军、山地曲以及郎中军、三卫都归你完全调遣。”
任嚣的心情开始激荡起来:“陛下如此信任臣下,臣必不负陛下之望。”
他又想行大礼了,不过怕把肩舆拆散,只是抱拳拱手,深深的低着头。
“好了,你下去吧,把刚才我们商议的事情跟郎中令讲清楚,让他拟明诏发往蜀郡,另拟调兵诏给我看过后,你就可以持虎符任意行事。对了,我建议你到葭萌关后,封锁一切消息,在铁壁军中选部分军卒做一下山地战训练,配合着山地曲一起剿杀羌蛮。停留多少天我都可以,具体则根据所带辎重粮秣而定。”
“陛下,根据粮秣情况,应可停留五日左右,还要看葭萌关积存的粮秣数量而定。”任嚣快速的在心里算了一下。
“那就五日,你下去办吧,另外告诉郎中令,让他遣两个内侍陪同南公到巴郡,诏令巴郡守遣舟送南公出江峡。还有,你的身体状况要自己注意,别在这一次就又累垮了,大秦后面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呢。”
“嗨!”任嚣对小皇帝现在是忠心的不能再忠心了,心情激荡的下了肩舆,拉着伴在舆旁行进的公子婴找了个山壁凹站住嘀咕起来。
公子婴一面听着,一面感觉任嚣似乎暗藏着一股激动的情绪,不由得有些奇怪。这位爷是百战之将,向来是一种沉静的状态,今天这是怎么了?就他所说和皇帝商量的这些事情上,似乎也没什么很特别的。
任嚣可不知道和皇帝打惯交道的公子婴早就对皇帝今天这些表现觉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这次伴驾出行可以说是第一次真正了解小皇帝的机会,因此对有这样的君王不能不激动。虽然从陆贾口中听到,回到关中后也看到,胡亥真的并非一个昏庸的帝王,但这次伴驾的亲身感受则更为直接具体。
他现在对当初选择听从陆贾游说回转关中的决定简直都要佩服自己了,二世皇帝看起来没有始皇帝那样雄图大略指点江山,但都是赢姓子孙,那份铁血和长策目光,都绝对值得自己效死。如果日后赵佗糊涂油蒙心反了大秦,现在的他也愿意为这样的皇帝带兵去和自己的老兄弟血拼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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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后。
张耳尊奉的赵王歇得了邯郸郡,李良退到了长平,赵地无事。
宋义占据了楚国高位,怀王得到了真正的王权。项羽寂寞着,刘邦蛰伏着,楚地无事。
齐国、燕国缩在远离秦人威胁的一个角落里,高高兴兴的当自己的王,两地也无事。
魏地在秦军的占领下,想有事也做不成任何事。
张良带着韩王成,用非常有限的那一点兵力在颍川郡内打下几个小城,然后只要秦军稍稍关注他们一下,这些城就又丢了。好在与砀郡相邻,丢了城就赶紧逃往砀郡,秦军也懒得追。这个冬天,张良又替韩王得了两个城,秦军大冬天的没空理他,所以张良就和韩王“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待着猫冬了。
天下暂且无事,有点儿小事的,就是小秦帝去蜀地旅游,蜀郡守借机想要弑君造反。啊对了,还有就是秦上卿陈平在朔风呼啸的九原走访降卒,秦客卿陆贾在河西走访月氏。
那么我们还是把目光放在蜀地吧。
路途再远,走得再慢,只要坚持不懈的一步步前行,目的地总会到达。
不过,成都城尚未在望,蜀郡郡守、郡尉和一票官员就都已经在雒城(今广汉)北面的雒水(今石亭江)边乌压压的翘首以望,恭迎皇帝大驾。
雒城距离蜀郡郡治成都城有百里之遥,郡守李荡越是心怀鬼胎,越要表现出万分的恭顺,因此接到皇帝明诏后就不断派人迎着皇帝旅游大军打探,以确定自己接驾的时间。当确定皇帝三日后将抵雒城后,立即带着蜀郡的主要官员两日行百里来到雒城,然后敬意满满的到雒水南岸接驾。
雒水是沱江的三条源头之一,非洪水季节水不算深,流不算急。在胡亥大军到达前,任嚣就已派出部分铁壁军在雒水上搭建了几道浮桥。当郡守荡带领官员来到雒水岸边时,铁壁军一曲已经在雒水南岸列出四个千人方阵控制浮桥南端,另有千人则四周散开,每一伍一个小阵,将雒水南岸周边两里内警戒的严严实实,更不用说还有过百的斥侯一伍一队,跨马前行至雒城以南三十里外。
李荡头晚在雒城就得到郡尉的通报,知道有斥侯绕城往来,当时他还没太在意。这会儿看到铁壁军的森严景象,心里的小鼓开始有些乱锤。这些军卒很多人都颌下无须,是实实在在的寺人,可除了这一点外,这些寺人卒与其他有胡子的内侍卒一样进退有据,阵型严整,平静中透出丝丝肃杀之意,让他颇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回头看了看与各官员僮仆们待在官员圈外的家隶李和,发现他眼中似乎也透出一丝恐惧。
突然间岸边一声号角长鸣,把处于惴惴中的李荡吓了一跳,收摄心神向前一看,才发现皇帝大军的旗帜已经远远在望。他连忙目视了一眼官员们,带头开始按官阶列为两行,他带一行,郡尉带一行,随时等着皇帝车驾到近前时行拜礼。
出了剑阁,不再行走在狭窄的栈道或山路上,胡亥和皇后宫妃们自然重新乘车。前军的五千卒已在南岸警戒,另五千卒抵达北岸后也同样的列出大小阵型,让出中间最宽的浮桥。任嚣的戎车带着几辆轻车开路先行过桥,然后就是胡亥的御车。
皇帝御车抵达南岸下桥登陆后就停下了,因为蜀郡的官员都拜伏在地,由郡守荡领头齐声高喝:“蜀郡臣等,敬贺皇帝陛下安康。”
李荡低着头不敢抬,但两眼四向打转。他看到两个内侍的脚移到御车两边,踮脚似乎正在挑开正面的纱帘,然后就听到里面一个略显低沉的青少年之音懒洋洋的说了句:“诸卿平身。”
一帮人站了起来,李荡这才飞快的抬眼看了一眼御车。
他先看到车子的两侧各站着五、六个宫卫,持剑握盾,两眼灼灼的盯着他们这群人,只要有人稍有异动这些宫卫一定会飞身上车充当盾墙。然后他又看到在御车正面坐着两个宫人,看上去娇弱无力,但如果此刻有人突然持弩射君,这两个宫人只需向中间一倾就会用自己的身体把车门的下半部遮蔽。如果蜀郡官员和僮仆中真有想弩箭弑君的人,由于御车较高,所以箭矢只能由下向上斜射,基本过不了两个宫人组成的肉盾这一关。
最后他才看到了车内的皇帝,一个慵懒的少年,一左一右还有两个美少女半趴在他身上,其中一个正举着一块不知是水果还是什么东西在向少年口中喂。
在这种场合弑君是李荡完全不会想的事情。皇帝还没到雒水斥侯头天就越城而过,皇帝还没到北岸,五千军卒就已经杀气腾腾的在南岸布好了两里进深的警戒。李荡虽然是郡守,但这年代文武不分家,他也具备一定的军事素养,知道在铁壁军摆开的大小阵型下完全没有刺客的发挥余地。而皇帝御车还没上浮桥,就有上百的近卫先涌过来将官员和僮仆的侧后围住,只要有人有异动必然立即会身首异处。就算想要用大杀器床弩来干,六百步的警戒圈也根本无法一击得手。
不过李荡看到胡亥左拥右抱的样子,倒是坐实了皇帝昏庸的传闻。一个有为君主,就算身边有美女相伴,在内侍掀起车帘前也会将美女赶开而正襟危坐拿出帝皇尊严。这位倒好,完全不在乎的样子,见官员时还偎红倚翠,说起来对这些官员也算一种无礼了。
可谁又敢挑皇帝的礼?尤其是昏庸的皇帝,你敢挑礼他就敢宰你。
“郡守、郡尉,蜀郡诸卿,尔等远迎朕到此,也是辛苦。”皇帝虽然行为不算检点,门面话倒还是给到位了,“诸卿远离郡治百里候驾,忠诚可嘉。不过我此番南巡也已明诏各郡不要奢费,不要因此耽搁郡务,所以朕已知诸卿心意,尔等可先返郡治继续日常政务,留郡尉随驾即可。”
“臣等遵诏。”李荡这回名正言顺的抬手行揖礼,头也抬了起来。看到皇帝身边两女虽然仍在吊膀子,皇帝好歹坐的稍直了一些。
随着胡亥一摆手,两旁内侍又将门帘放了下来。御车行过官员的行列,身后近卫散开,除了郡尉随着御车而去外,其他蜀郡官员也走向远处各自的车马。此刻尚未到午时,因此大家都不再进城,打马扬鞭的开始回成都。
李荡上了自己的辎车,站在车门外望了望正在向雒城方向滚滚而去的皇帝大军,轻拍了一下坐在副驾位置上的李和,就先进了车厢,李和随后也跟着钻了进来,跪坐在李荡的对面。
“和,你觉得铁壁军的战力如何?若羌蛮人打这些寺人一个突然袭击,能战胜他们吗?”李荡开门见山。
“主上,从铁壁军今天展现的军容上看,这些寺人恐怕还是有相当战力的。”作为李荡的亲信,李和说话也没有兜圈子,“羌蛮不畏死,单独任何一个羌兵或蛮兵拉出来都很有战力,只是羌蛮卒没有秦军这种阵法操练,一群羌蛮基本上无法战胜同样人数的秦军。”
“不过主上,我们不需要羌蛮卒战胜铁壁军,我们只需要他们以不畏死的姿态,在山道上突然出现,冲杀到皇帝跟前即可。要说在山地间,别说铁壁军,哪怕是秦锐军和北疆军,在被突击的情况下都无法列成有效的军阵,所以羌蛮兵单卒作战能力强的优势就能够发挥出来,而秦军列阵作战的能力发挥不出来,两相比较,主上的想法还是有很大可能达成的。”
李荡揪了揪自己的胡子:“嗯,你所说的很有道理,那现在我们尽快赶回成都,把所有部署做好。皇帝明诏上已经说明他将先去都江堰,然后从都江堰直接前往蒙山看茶场。我看截杀地点就定在入蒙山以后的合适地方。你回成都后立即前往蒙山,找到合适地点后立即再去联络诸羌蛮,把最后的方略确定下来。”
“嗨。”
都江堰。
胡亥与景娥并肩站在后世称为斗犀台的江边山石上,几位宫妃也围在两人身旁一起看着眼前的飞沙堰和稍远处的宝瓶口。
虽然天色阴沉,云层像一个大锅盖一样盖在整个四川盆地的上空,只是间或会有一缕阳光在云缝中穿出,但胡亥知道这是冬季蜀地的常态,所以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旅游兴致。没有阳光反而能给周围的山川增加更浓密的绿,看着颇为养眼。岷江缓缓的在脚下流过,安静的就像身边的小皇后。
都江堰是蜀地最重要的水利工程,自李冰建设都江堰后,成都平原获得了岷江水的灌溉,才成为日后所称的天府之国。
都江堰是设计非常巧妙的水利工程,通过宝瓶口和飞沙堰控制进入成都平原的岷江水量,丰水期或洪水期都不会导致成都平原成为泛滥平原。
都江堰的主体是三部分,首先是称为鱼嘴的分水岛,将岷江水分为外江和内江。内江水要通过宝瓶口才能流向成都平原,在宝瓶口之前,内外江之间建有一道飞沙堰,内江水位高过飞沙堰就会流回外江,这就是第二部分。第三部分是宝瓶口,狭窄的宝瓶口两侧均为石壁,控制了进入的江水流量。水量大时,江水无法畅通经过宝瓶口就会被拦高水位,增高的水位越过飞沙堰泄入外江,保证了进入成都平原的水量不至泛滥成灾。
现在是枯水期,分流到内江的江水水位不高,没有越过飞沙堰而是畅行流过宝瓶口,因此也就少了一个景致。负责都江堰的水务官员本站在一边等待皇帝传唤他来讲解这一工程的构造和作用,但等了一会看见皇帝指指点点的向皇后和妃子们介绍这个是干啥的、那个有啥用,偷听了两耳朵发现皇帝说的居然分毫不差,大为惊讶。
公子婴、任嚣和栾桓看这位小官有点发愣,又看皇帝正在口沫横飞的给宫妃们讲解,做臣子的总不能凑到后妃群中听讲,正好皇帝不需要这个讲解员他们需要,就把他拉到一边去讲说了。
从雒城到胡亥在成都下榻的蜀王宫基本已是平川,皇帝旅游大军只用了两日就到了。秦国的王们似乎都没来过巴蜀,也没想过在这里修个行宫什么的。虽然巴蜀随着都江堰的修建已经日益成为秦国的粮仓,但实际上除了成都平原外,大部分地区依旧处于羌人或蛮人的控制下,加上蜀道艰辛,所以秦国的王也没太大兴趣到这儿来巡视旅游。
秦人对羌人与蛮人基本采取了羁縻的策略,部族首领只要表示效忠于秦,不对平原的秦人进行袭扰,秦就承认他们在各自领地的统治权,因此蜀郡可控的地域基本限于平原地带。
此番胡亥在蜀地寻茶、制茶乃至植茶,因为已然入山,是需要对羌蛮做一些联络说服工作并适当让利的。初期还没谈到租山场植茶,相对羌蛮人的容忍度还够用,反正你们在山上采树叶子他们觉得也没所谓。
随着吕帛想要租山场植茶并获得了咸阳的首肯,蜀郡守荡觉得可以利用羌蛮人对秦人“侵略”山场的不满情绪,辅以提供兵械和粮秣为饵,诱使各部首领替他出兵弑君。反正这个小皇帝没事吃饱了撑的居然要跑到蜀郡来巡游,这种既能为先祖公子辉报仇、又能让自己控制蜀地甚至巴地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皇帝只在蜀王宫小憩了一天,就又马不停蹄的赶往旅游胜地都江堰了,郡尉带着两千郡兵随扈,表示个意思而已,这些郡兵与铁壁军差的太远。
至于郡守荡,皇帝明诏其无需伴驾,好好做自己的政务。
李荡自然对皇帝的体恤感恩莫名,对皇帝忠诚有加的表示,虽然都江堰他不用去伴驾,但蒙山茶场也是他这个郡守秉承皇帝诏令需要万分重视的政务之一,而且皇帝制茶是为蜀郡百姓开辟的一大财路,所以他义不容辞的需要先到蒙山进行安排并在那里候驾跟随。皇帝对他这份忠诚又是一通褒奖,并赐黄金五镒。
于是李荡名正言顺的得到了先往蒙顶山的理由。
皇帝一行人参观完了都江堰,就在那个水务官的府衙驻跸,铁壁军则环绕府衙扎出一个梅花阵营。
天色已暗,临时行宫内点起了一堆蜡烛,在这年代算是把厅堂室内照耀得异常明亮。
这里面有部分是蜂蜡,带有花香的气息,主要用在后院里皇帝、皇后和宫妃的住所。还有部分则是炼制石油时出现的石蜡,主要用在正堂以及甬道两侧。
石蜡是在蒸馏出“热油”时,温度降下来后析出的,被匠师台的匠师们发现。皇帝对匠师台没有任何限制,只要是能想出用途的发明、发现,让皇帝觉得好,就会有大把赏赐并立即加以应用。就说这石蜡,本来是被胡亥忽略掉了,或者说他没有想到,但匠师台一报上来他就想起来了,就立即予以奖赏。石蜡比蜂蜡便宜多了,用于军队夜行小提灯的成本也低多了。而且,还可用于夜间快传的灯光上,亮度增加不说,向快传驿站分发也变得容易了许多,所以胡亥要求尽可能多提取,并要求石油的产量还要想法继续增加。
由于胡亥提前搞了石油蒸馏,又顺带手使匠师们弄出了石蜡,其结果是使后来比蜂蜡便宜的虫蜡失去了大规模养殖和使用的机会。
胡亥此时正与自己的妃子们谈笑,或者说,在听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着对都江堰的感受,对这一路上对蜀道的观感。看着芙蕖、菡萏、海红、臧姬几人一会争执,一会相互赞同。
记得有个笑话中说,两个女人等于一千只鸭子,现在胡亥的屋里,就是有两千只鸭子。景娥和襄姬不算,因为她俩都只是一左一右侧靠着胡亥笑而不语。
公子婴拿着一卷竹简来到临时行宫正堂门外,正在值守的内侍是姚展,看到公子婴就行了一礼,把公子婴让进堂内,然后就转到后面去通禀。
水务衙门本来就是个不大的院子,所以后院里后宫小女孩们热闹的声音一直传了出来,公子婴侧耳听了听,会心的笑了。他想想当年始皇帝的后宫可没有这么热闹,基本可说静寂无声。始皇帝心怀雄志,很少在后宫女人身上下功夫,可现在的二世皇帝后宫,比一般百姓的家里还随意。公子婴又想了想自家的那些姬妾,觉得她们肯定不能如皇帝的宫妃们这么放得开。
胡亥也没有更衣,就穿着内宫的便装趿拉着木屐走进了正堂,也不坐主位,很随意的在公子婴对面的席案一坐。公子婴将手中的竹简微微一举,姚展连忙过来接了,展开放到胡亥的案上。
“陛下,这是捕影阁查到的郡守荡的家族谱系。”公子婴在胡亥看竹简的时候当起了“同期声”解说,这也是一直以来的做法。
“整个家族延续中,只有一个疑点,就是昭襄王七年初,其先祖为河东李氏收养,记载为孤儿。收养其先祖的李氏,与后来修建都江堰的郡守冰是远房同族。李荡被始皇帝任命为蜀郡守,也是因此人在建渠和水栽稻谷上有一定建树,始皇帝应是用其延续蜀地渠道维护和水稻栽植之长处。司农参曾经说过在蜀地推行双季稻植种,郡守荡是有很大功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