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骑看到联军结阵就掣起了骑盾,当箭矢袭来时同样不慌不忙的挡箭,同时拉弓射箭向敌阵。
箭矢交错飞舞,秦骑团团飞旋。随时有圆阵中的步卒翻身倒地,随时有马上骑卒中箭摔落。弩弦的蹦蹦声,箭枝的嗖嗖声,两军盾牌上的笃笃声,与马蹄的隆隆声,构成了战场上独特的交响乐。
诸侯联军的小圆阵并不是原地自守静立不动,而是缓慢的移动着,瞅准机会就开始与相近的小阵相互合并成大一些的圆阵,加强抗击能力。诸侯军有三万卒,秦军六千骑在慢慢丧失先手优势之后,已经不足以再分割诸侯军越来越大的圆阵,只能看着诸侯军各阵不断合并,最终并为五个大圆阵,然后随着诸侯军中号角声变阵为五个楔形阵,齐齐转向北方。
因为,项羽发现在秦骑袭扰他的散兵阵时,中军各营中一辆辆四轮马车也随后冲了出来,绕过诸侯军攻击的西、南两个外圆阵营,向东再向北,然后转向西方隆隆而去。
中军营五万卒,有近四千辆四轮马车,即使分五队以十车遥相并行,绵延也足有十里长。项羽的五个楔形阵转向北方就是要向长蛇般的车队冲过去,把他们冲散。
不过马车不是死物,诸侯军阵靠近一步,驾车之人就让马车队列远离一步,那六千骑军此时专挑处于前锋的楔形阵,沿着敌阵两侧擦身而过,挥舞弯刀劈砍,导致战阵凝滞下来。这一来,诸侯联军死活无法靠近四轮马车队列,然后,南北两面又各有五千秦骑持矛挥刀,闪亮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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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项籍也没有想到,王离除了召来万骑救援中军外,其他各营竟然完全不救,自行其是。后营同样以骑军扰敌的方式摆脱掉那二万卒的攻击,其他各营接到中军被袭消息后,前两营直接奔向白马津,第三、第五营摆脱诸侯联军后与第四营一起向西循陆路而行。”胡亥击掌而叹。
“圣上授意匠师台所造的四轮马车,确实让我军的调动灵活性大增。”冯劫连忙顺杆爬。
“那也要你们这些大将军能善用才行。”胡亥继续感叹着:“我大秦的将军们确实善战,王离也真敢放权给各营偏将军们。项籍三万骑载五万卒突袭,已经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矣’,短时间内他也只能在王离的身后慢慢跟着走了。只是现在诸侯联军虽然未能与秦啸军决战,可战场主动权还在他们手里。王离现剩下约十七万卒,加上任嚣的五万中尉军,也不过二十二万。”
他站到沙盘边,用手一指颍川郡:“别忘了还有刘季与韩王成加一起近七万卒的威胁,如果与项籍的三十余万众合并计算,就有四十万诸侯军了。而且现在诸侯军能够合力,是大秦的巨大威胁。冯劫,你觉得朕是不是应该放弃河南地,把九原、云中丢给匈奴,甚至将各守关军卒也调集在一起,也凑出四、五十万卒继续清剿山东叛贼呢?”
冯劫有点冒汗。
胡亥并没有放过他,带着讥讽的神色继续问着:“从陈胜大泽乡揭竿起事起,太尉认为朕的所有应对是否有误?是否是因为朕有意放叛贼们一条生路,或就是为了闭关自守所以危言耸听?”
此刻在六英宫的并不只有皇帝和太尉,三公九卿的多数都在,也不是皇帝召他们来的,而是自从听说王离败走巨鹿后,这些重臣都觉得事关重大,所以经常会来六英宫看看沙盘。六英宫沙盘总是第一时间将各方军队情况用不同的小旗摆在相应的地点,这比去问太尉府更简单直接。
冯劫的老爹冯去疾也在,听到皇帝在刺自己的儿子,心中叹了口气,大司农都管皇帝叫圣人了,你这家伙也太一根筋了。
冯劫连连向皇帝施礼:“圣上,失误乃是臣下等人,总想着始皇帝所统一之天下不应在臣等手中复失,又想着一群百姓又能反到哪儿去?虽然圣上早就说过,百姓不能翻天,但那些六国士子和遗族一旦动起来,就会成为大威胁,可臣下确实没有圣上之深远。”
胡亥放缓了语气:“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诸卿们不要小看了百姓的力量。另外就是,人若病,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已经发生祸及数郡的大麻烦,就不能速决。”
他从沙盘边走开,面向公卿们:“自章邯领秦锐在山东扫灭叛乱,战无不胜,尽心尽力,但结果是让散乱的各诸侯最终畏秦而联手。伐赵,换上了比秦锐更强大、老秦卒组成的秦啸,结果正好赶上诸侯军联合,一下就将我大秦兵虽强然数量不足的弱点暴露了。现在既然山东皆反,就如当年大将军翦伐楚,非举国召六十万卒不可。”
胡亥冷笑了一声:“就以现在关中壮夫数量,六十万也不是凑不出来,但我们有必要在诸侯联军气势正盛的时候去耗损人力、兵甲和粮秣吗?”
三公九卿中,曹参同学已经悄悄去了商县准备暗通刘邦,叔孙通同学没太关注山东战场,胡毋敬同学于一年前带术士终于在皇帝指定的雍国之地找到适合挖洞建陵的小山,正在做着陵墓设计和准备施工之类的“大事”,除这几人外的其他人差不多此刻都在六英宫,胡亥抓住这个时机,准备彻底统一公卿们的思想。
胡亥主要想说服的就是与冯劫有差不多心思的宗正赢腾、御史大夫顿弱、计相张苍等老臣和卫尉王翳等不太服气的军方人物,而这些人因为比秦锐更强的秦啸竟然铩羽而归,还被诸侯联军追着屁股跑,这样的现实让他们也很沮丧,同时也对小皇帝的深远目光更加敬畏。知道内情的诸如陈平、姚贾、公子婴等人早就把皇帝当了圣人,反而没显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冯去疾是个乖老头儿,规规矩矩的执行者,一心所想就是皇帝交待什么就把什么做好,也因此对自家儿子总若有若无的跟小皇帝较劲很担心。现在皇帝把话说到了这种程度,丞相作为百官之首必须表表态了。
“圣上,”他抬手施礼:“圣上在山东反叛之初就定下闭关自守的最后方略,乃圣上谨慎长远、优先保障大秦基业不失之举。而我大秦向来重武,将军们对山东那些黔首轻视也属常理,对败于秦旅的六国遗族鄙夷更为正常。将军们并不敢质疑圣意,只是希望能尽自身努力挽回山东局势,这也是一片忠君忠秦之心。”
看胡亥没有现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冯去疾吸了一口气接着说:“现今山东局势已危,相信将军们会对圣上的圣断更为敬服,必会依圣意全力保住关中基业,积蓄国力,为圣上圣断所言日后山东各势力间互争之后,做好再复山东江山的准备。”
几个当初倾向冯劫的人与冯劫一道行正拜礼,相当于给皇帝认个错。
情势比人强,王离都战败了,要是不举全国之力显然不可能荡平山东,而举全国之力在山东大杀一场,皇帝认为硬碰硬不值得,他们也同样认为不值得。
“卿等免礼。”胡亥终于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看着这些内心反对闭关自守的大臣是诚恳的。
之前他密诏王离败战,是担心蝴蝶效应让项羽没有杀了宋义,而宋义带领的楚军能不能如历史上项羽带领的楚军那么强,他心里没底。若宋义手中的楚军没有项羽那么强,最终结果就很难说,甚至可能闹成僵局变成持久战。就算王离将四国军分别击败,也最多就是击溃,溃卒收拢起来依旧还是一支叛军,那在山东的秦军就完全陷在泥潭里了。
好在项羽还是杀了宋义,强势攻击秦军,让王离不需要刻意败战,只需要考虑如何将这支老秦劲旅安全带回关中就可以。
“现在,所有的思路都要完全的、全心全意的放在如何力保关中和巴蜀不失上,并且还要尽力保存仍在山东的秦卒安全回返,从江水峡口到函谷关以及轵关陉、白陉一线以东,连同长平、屯留全都放弃。当然,如何放弃要有个方略,要显得是在山东诸侯军的压力下不得不放弃。待王离、任嚣入函谷后就放出消息,放弃山东是朕这个昏君的诏令,因为山东总是有坏消息来,朕心不乐,干脆不要了,落个耳朵清净。”
“臣等奉诏。”在场的公卿们齐齐整整的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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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阴城头,刘邦和张良、郦食其正在看夕阳,西下的太阳由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红云映衬着,散发着橘红色的光芒,构成美丽的晚霞。
“明日又是一个热辣辣的晴好天气。”郦食其不知是在抱怨,还是在期冀。
“明日全军就要启程开赴南阳郡了,天气炎热对行军不利。”刘邦这句话倒是直接抱怨了,他把头转向张良:“子房此番得韩王允,随本侯一同伐秦,某对韩王的慷慨略有不安,韩王是真的愿意先生暂离吗?”
张良嘴角浮出一个微笑:“大王要仆谢沛公,由于沛公所助,大王不但已得十余城,还得到韩都阳翟,更因沛公威名及所助粮秣兵甲而获卒二万。因沛公临,加上上将军(项羽)败王离,现颍川郡内已经没有能撼动大王之军。如此大恩,大王诚意愿仆襄助沛公破秦。若沛公可为关中王,大王还望能得关中王的更大扶助。”
刘邦攻雒阳不克转道颍川,在颍川郡内倒是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无城不破,颖阳、阳翟和周边十余小城一一拿下,作为礼物送给韩王成,一路招募到二万流卒也直接送给了韩王。
在刘邦看来,这些城池和军卒若能换到张良随军,还是自己大赚。城池非刘邦所愿,反正他要去夺南阳,军卒送人虽然有点儿肉疼,但到了南阳应该还能招募到。
张良的话让刘邦很安心。韩王成是不是真心愿意把张良借给自己去伐秦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张良本人是否愿意暂时离开韩王。
橘红色的夕阳已经有一半落到远方原野中的树丛之下,映照在刘邦脸上泛出金红。他满意的向张良拱手:“某盼军师随军相助,如鱼盼水,此番得遂所愿。取南阳而望武关是军师早定得方略,明日启程,军师还有什么大略需要叮嘱本侯?”
张良想了想:“军事,既然仆随沛公而行,当随机而变。不过仆确有一事想要奏告,还望沛公能从之。”
沛公这个称呼不过是刘邦起事之初给自己起的名号,属于自己给自己贴金。现在刘邦有楚怀王钦封的武安侯爵位,所以身边已经无人再称沛公。不过张良称沛公让刘邦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这让他想起初遇张良后张良曾给他的很大助力,让沛公这个称呼都变得亲切起来。
“先生但请直言,某必从之。”
张良思索了一下:“仆闻鲁公(项羽)刚烈,所过之处往往皆焦土。仆所请于沛公者,乃望沛公军过之处,善待百姓而勿掠之,以仁义之师而让沛公扬仁善之名。”
刘邦深深的看了张良一眼,举手行揖礼致谢:“季得子房,乃生平幸事,敢不从命。”
夕阳完全落下,天边橙色亮带的光芒也在缓缓消退。
几人刚刚走下城楼,一个亲卫从街上小跑而来:“禀武安侯,丞督事请速归,有要事。”
刘邦左右看看郦食其和张良,立即向官衙方向快步走去。颖阴城不大,城楼和官衙相距不过几百步。
距离官衙还有几十步,就看到萧何正在衙门前来回踱步,抬头看到刘邦几人马上迎了过来,匆匆的行过礼,就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曹参使人送信与臣。”
刘邦等三人的脚步凝滞了一下,随即更加快速的进了大堂。今夜值守的护卫将军是郦商,刘邦命他带人在堂外二十步建立一条警戒线,任何人不得入内。
四人入堂,三人落座,萧何将一卷木简摊放到刘邦案头。刘邦摆了摆手:“你念来我等一同听即可,堂内无他人,免得一会还要再起身与军师和广野君传看。”
曹参的来信其实很简单,说自己已经到商县,并且可以出武关到南阳,名义就是视察南阳郡的农事。想请刘邦派一个能足以代表刘邦利益的人潜入南阳郡内相见,有一些关中的事情想跟刘邦这边沟通一下。最好是萧何,其他有刘邦信得过的人亦可。十日后他将到宛城西武关道口的析县(今西峡县),可在那儿等待刘邦使者五日。
随信还送来了传验各一,都是照着萧何做的。不过这倒无所谓,颖阴也可以制作传验,如果刘邦派其他人去就手做一套就是。
问题在于,刘邦到底派谁去合适?还有就是,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毕竟现在曹参是秦的九卿之一,以如此高位私会反叛军人物,确实很可疑。
“军师如何判断此事?”刘邦把目光先转到张良脸上。
张良轻轻摇头:“仆未遇沛公前曾于关中与司农参相会过,初遇沛公于泗水上也曾告知沛公此事,仆佐沛公也是应司农参所请,所以仆认为此乃司农参很可能猜到我等欲取南阳并攻武关,想要警告沛公一些什么事情,比如武关防卫状况等。”
“那么军师觉得可以请丞何一往?”
“萧先生若不便往,仆亦可代萧先生一行。广野君非司农参所熟悉之人,倒是不便前往了。”张良向郦食其拱了拱手。
郦食其倒不在乎张良让不让他去,既然这个曹参敢来联络刘季,想必又是皇帝在暗中怂恿,那要是自己去了,不成了两个自家卧底的聚会了?
刘邦也对郦食其笑了笑:“先生虽然矍铄,但十日行六百里,往返千余里,也太劳累。”
他又转向萧何:“先生觉得可耐此路途辛劳否?或让军师一行……”
怎么说萧何都已是近五十岁的人了,要以每日六十里的速度乘车颠簸而往,真的很辛苦,刘邦确实不忍心。但另一方面,刘邦和张良是鱼水关系,这刚和张良重会了没多久,他颇为不舍又一下离开张良二十多天。
萧何郑重行礼:“主公,臣愿一往。”
他接着笑笑:“说起来臣自参入关中后就再未见过,也很想念。”
刘邦又左思右想了一会儿,终于拿定了主意:“那就劳动先生了。既然参说会在析县停五日,先生也莫太过急行,每日行五十里,十二日到亦可。就让婴(夏侯婴)为先生御车,带两人充为护卫。”
“喏,臣明日卯初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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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破釜沉舟”般的用三万马载运五万卒埋伏、偷袭王离,最终没有能阻止王离的继续逃跑,自己也成了强弩之末,把诸侯军弄得精疲力竭。
既然追不上了,项羽也洒脱的放手,联军休整了一日,然后兵锋指向白马津。
秦啸军两营六万人在项羽偷袭中军营时按既定方针只派出五千骑救援,剩下的人快速抵达白马津登舟,扬帆西去。白马津本为十七万秦啸军准备了一千多条船,也随同向西。当项羽军抵达白马津时,这个辎重转运营地已经空空如也。
这本是诸侯军早就预料到的事情,项羽也并没指望能获取到什么,他只是想从白马津渡过河水,然后辎重粮秣走水路,军卒从陆路向荥阳进发。
巨鹿到白马津的追击战,项羽也有所收获,秦啸军又有约三千人阵亡,伤者因被秦军带走了无法计算。尤其是最后这次突袭,秦军阵亡的大半为骑军,并且丢下了不少四轮马车和配有高鞍双镫的战死马匹,诸侯军颇感惊喜。
四轮兵车让诸侯军追断了腿,秦骑挺矛挥刀的战斗力让诸侯军极为惊惧,这下总算有了详细了解这些新装备的机会。四轮马车的转向机和车轮轴承有一定的技术内涵,所以只能先让诸侯各国的工匠去琢磨,高鞍双镫却让项羽眼前一亮,原来秦骑马上双手持矛的冲击力来源于此啊。
这个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所以诸侯军立即对骑军进行升级,立即也就获得了与秦骑一样的马上战力。
战亡秦骑手中的弯刀虽然也落到诸侯军手中,只是弯刀皆为钢制,就算诸侯各国都有冶铁匠人,但一下给数万骑卒配齐钢刀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首先能打刀的钢铁来源就是个麻烦,行军中无法冶铁,只能收集(或曰:抢)。
就算有了铁,诸侯们可不知道胡亥的灌钢法,只能用反复折叠锻打的“百炼钢”法打制,制刀速度慢且铁料损耗大(锻打后回炉加热再锻打,如此反复中铁会大量氧化掉),单刀成本远高于秦制,就算优先配给项羽的八千子弟兵,项羽都认为在打到函谷关前也不可能配齐,只把战场缴获的数百把刀先配给了诸侯军的各级将领。
秦人那种骇人的投石机,诸侯军连个零件都没得到。本来秦军也只带了这些投石机的连接件和轴承,到达邯郸前才伐木制作,从巨鹿撤离时因早有准备,所以极为麻利的都拆开优先带走了。
从白马津渡河后,项羽令全军再次休整三日,追击秦啸军追得太累。下一个目标是荥阳,至于诸侯军沿途所过小城,必然会像推土机推过一般被三十多万大军轻易推平。
荥阳,雒阳,新安,渑池,陕县,函谷关!项羽的路线图清晰而坚定。
可想到了函谷关,就不能不想到潼关,而想到潼关,项羽的心中就会现出一阵迷惘,这两关能否打破?但马上他就会冷酷的握紧腰上的刀柄,坚定的告诉自己,一定能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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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何自是了解刘邦的全部计划,兵指南阳的目的就是击破武关、峣关,与秦军决战于灞上,然后占领咸阳。可现在与曹参一席谈后,他很悲哀的确定,刘邦进不了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