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山脚义庄
作者:邦戈午弋   大唐千机志最新章节     
    日渐偏西,半天云霞似血,街上行人匆匆。

    卓不浪大大样样地走到冯家米店门前,扬起手杖用力叩门,引得周边店铺和街上的人都望了过来。

    店门开了,还是上次那个后生,还是上次那个院子,只是院子里的人已变了,全都是陌生面孔,而且人更多、杀气更重。为首之人比冯道伏年轻好几岁,体格强健、眉眼阔朗,颇有些英武气。

    “这里……还是米店吗?”卓不浪拄着手杖道。

    “你不是主顾,这里就不是米店。”为首之人道,声音高亮,“我知道你是谁,卓少侠,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吧。”

    “你知道我是谁,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在下江辰。”为首之人倒也爽快,原来是茅山派首徒,江湖人称“阳将魔臣”。

    “之前,我与冯店主做过一笔买卖。”卓不浪道:“不知道江店主有没有兴趣继续谈这笔买卖?”

    “做买卖最重一个‘信’字,本店接的买卖,当然要做下去。”说着,江辰将卓不浪引进堂屋。刚坐下,江辰便开口道:“这几日,卓少侠的名头在陇右真是如雷贯耳,不知道卓少侠想跟敝店谈些什么买卖?”

    江辰的客套话在卓不浪听来颇有些意外。其实百晓前几日就已说起过,卓不浪孤身刺卢禾、斩狮人之事引起不小的震动,“神兵策”的名号几天之内便传遍了整个陇右武林。只不过当时卓不浪的心还在为蛊毒羁困,根本没想这些,现在想想,自己豁出性命的鲁莽之举反倒成了扬名之资,这个“名”来得似乎有些荒唐。

    卓不浪定了定神,道:“冯店主告诉我,五年前杀死陆纲父子的凶手,与禾列药铺是同一伙人。近日接连偷袭贵派的想必也是这伙人。”江辰没有作声,卓不浪接着道:“我可以找到他们的老窝。”

    江辰眼神微变,道:“不知道卓少侠的货想要什么价?”

    “我要知道和他们有关的所有事。”

    “卓少侠的货,在张掖应该有不少主顾,为什么会选我们?”江辰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还是说,卓少侠给所有需要的主顾都备好了货?”

    江辰的话又提醒了卓不浪一件事,在他藏身疗伤的这些日子里,百晓打探到,张掖城中还隐匿着不少其他道州的武林中人,除了江南道茅山派,还有河南道岱宗派、江南道衡山派、河北道黍谷……没人知道他们隐匿在此的真正目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都与禾列药铺这伙人有关。不过这些事,卓不浪原本都已不在意,如今因为张矩的失踪又一桩桩地回想起来。

    “我说过,这是笔买卖。”卓不浪故作深沉道,其实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去寻其他的门派,冯家米店是他眼下唯一能想到、能寻到的。

    “卓少侠若真能将隐居在张掖的各派聚到一处,协力对付逆林贼汉,我等也算欠你一份人情。”

    “逆林?龙首山上那片逆林?”卓不浪道。

    “龙首山那片逆林其实是他们布下的结界,那里定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三年多来,各派试过很多办法,葬送了不少性命,却始终没法破解那逆林结界。”

    三年多,原来这些门派已经隐匿张掖三年多,他们究竟所为何事?是否与五年前陆纲父子之死有关?

    “禾列药铺是他们在张掖城中的暗点?”

    “何止禾列药铺,仅是我们发现的暗点就有三处。他们盘踞张掖五年,借风水之说改易河道、搬徙村落、修造房宅、笼络人心,悄无声息地混入市井乡野,而且行事谨秘,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暗点。”

    “借风水之说?”卓不浪接着问道:“你们怀疑背后主事之人是枯荣道长?”

    “我们查了三年,枯荣道长与逆林贼汉绝难逃干系。只是这三年,除了每年数十人失踪外,张掖倒也并无大事大案发生。”

    “每年数十人失踪?这样的大案,官府难道不查吗?”

    “不仅张掖,连附近州县也是。官府当然要查,可查了这些年,一个人也没找到。”江辰道,“最后还不都说是误入逆林。”

    两人正在商谈,忽闻一阵打更声,不觉间已是一更天。卓不浪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着夜影下的屋宅,道:“没想到这么热闹?”

    “卓少侠来我米店,原来是为了引他们现身?”江辰想起卓不浪来米店时种种引人注意的举动,显然是有意为之。他当然不会想到,卓不浪此行的真正目的,不仅要“引蛇出洞”,更要“杀人送尸”。

    “不引出毒蛇,又焉能寻得蛇穴?”卓不浪一直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冯家米店附近来了不少武人,今晚一场恶战自是不可避免。江辰走出堂屋,指挥茅山弟子严阵以待。

    一刻、二刻,所有人还在等待……

    三刻、四刻……歹人的耐心大大出乎卓不浪的料想,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还是老样子。”江辰鼻子里微哼一声,道:“各怀心思,都想作黄雀,不愿作螳螂。明知贼汉就在眼前,却没人先出手。”

    原来如此!江辰的话令卓不浪恍然大悟,看来自己的现身不仅引出了逆林歹人,还引来了隐匿在张掖的各派武人。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走到了各方角力的中央。卓不浪苦笑,忽地转身,大步走出米店……

    欲破僵局,唯有行孤涉险!

    卓不浪闲庭信步般走在街上,凭着气息辨明四周暗伏的每个武人,他在等待“捕蝉”的“螳螂”。走了近一盏茶的时间,依然没有人出手。卓不浪突然加快脚步,瞬间消失在空荡的街上,三个弹指后又出现在街边一座屋顶上,屋顶的月光照见他半张脸。

    埋伏在屋顶的黑衣人大惊,手中弓箭被手杖震飞。黑衣人迅即拔出短刀抢攻,这刀法卓不浪已领教过,正是江辰口中“逆林贼汉”的惯用刀法。

    既然无人出手,那就自己做“螳螂”。卓不浪边战边退,很快便从这个屋顶转到另一个屋顶。屋顶上另有一人,一身酒气,手执一把横刀,三人在屋顶乱战。卓不浪见那人身形魁梧、下盘稳健,刀法开合有度,与赵宜的刀法颇为相似,难道此人是岱宗派门人?

    卓不浪凭着迅捷多变的身法引得二人对战,自己则脱出战局,跃下了屋顶。身形还未落地,两支飞箭一上一下,同时射向他咽喉和小腹。这两箭又静又快、且正好抓住卓不浪身形将老的时机,绝难避开。

    卓不浪勉强侧身,真气贯于手杖,堪堪格开双箭。射向小腹的一箭仍然划破了左手手腕。卓不浪顾不得伤口,刚一落地,身法再变,蛇行般冲向藏身在墙影中的弓手。

    卓不浪身影飘忽,两个弓手的第二箭根本无法瞄准,只得分头逃开。卓不浪瞅准方位,“燕波掠影”身法划破月光,极快地追上往东的弓手,一杖“折影横尾”,故意将他逼进墙角暗影之中,因为那里还埋伏着一人。

    三人旋即在墙边乱战,卓不浪故技重施脱出战局,往西寻找另一个弓手。那一身酒气的汉子和黑衣人从屋顶战至街上,从两人战至四人、六人……这正是卓不浪想要的,不管是“蝉”、“螳螂”、还是“黄雀”,只有引出来,才有机会一窥究竟,况且今夜,他是来“送尸”的。

    往西的弓手一路奔逃,突然拐进北边的小巷,身形右转瞬间,顺势射出第二箭。可惜,他低估了身后追赶他的人。箭刚离手,一根手杖扫来,连弓带箭劈落,震得他虎口疼痛欲裂,人也被带倒在地。

    卓不浪站在弓手头边,眼睛却盯着北边的小巷。小巷漆黑,浓黑中潜藏着危险的气息,细长而平缓。卓不浪忽然感到后颈处寒意袭过,一把刀带着夜的黑,直劈卓不浪右肩,无光无影,仿佛是小巷中的浓黑凝成了这一刀。卓不浪一惊,他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刀,他甚至没看清刀的样子,刀已变换了三招、斩了三刀。

    血滴顺着左臂滚落,卓不浪拔出了银煋,全身每寸肌肉都已绷紧,周遭的一切仿佛慢慢凝住。他到现在依然没看清刀的样子,因为刀已回鞘,鞘在腰间,刀手左手持鞘,身子微微前倾,右手像是满弓的弦,随时可能射出无光无影的快刀。

    地上的弓手趁机爬起身,捡起弓和箭,正欲袭杀卓不浪。谁知,突然飞来一箭,正中他的胸口,弓手再次栽倒在地。这一箭,卓不浪并不感到奇怪,因为牛二就埋伏在附近,牛二的箭术他见过,他奇怪的是,刀手竟然不为所动,仿佛周遭的一切完全与她无关。

    就在卓不浪奇怪的刹那,刀手出刀了!又是无光无影的一刀!月光也难在刀上留下光影!

    卓不浪运通活闪禀赋,“回薄雷闪”从刀柄贯通刀尖,银煋刀锋带闪,划出一道短弧,刀锋所到之处似有无形之力吸住了无影刀。趁其刀速略缓,银煋刀势陡变,圆弧转为横劈,这刀“乘风任翼”一引一斩,似弱而强、先缓后疾,乃是败中求胜的险招。

    刀手反应极快,抽刀、错步、扭身、再一刀,以攻为守,与银煋硬拼了一刀。两刀相接、气劲对冲,刀手借势退回小巷。

    这一次,卓不浪终于看清了刀的样子,刀长两尺、刀锋略弯。刀手身形袅娆,应是女子。刀手刚隐入漆黑的小巷,一支飞箭便如影而至,没入浓黑之中。

    “啪”的一声,飞箭射中院墙后折断,牛二手中的三石硬弓,力道端的不凡。卓不浪并未冒然追进小巷,他很清楚,自己今夜不是来打架的。

    卓不浪收起银煋,往东走了几步,轻身跃上南边一幢房顶,在房脊上坐下,一边包扎伤口,一边道:“散了?”

    “散了,马上三更了!”是牛二的声音:“我仔细点过,一共十五人现身,死了五人。”这幢房屋离冯家米店足有百步远,牛二一直埋伏在这房顶上。

    不一会儿,打更声传来,两辆平板牛车不疾不徐驶进了米街。车上各有两个黑布蒙面、腰系白布腰带的人,正是解更人的衣着。解更人熟练地将尸首抬上牛车,拾起遗弃在街上的兵刃,用黑布盖住尸首和兵刃,然后便消失在米街上。

    “依计行事!”牛二听到最后一个字时,卓不浪已消失在夜色中。牛车依然不急不缓,卓不浪闲走般跟在五十步外,巡街的卫卒见是解更的牛车,便打开坊门放行。牛车离开南市后一路往北到了城郊,又偏东行了二里,前方密林中透出一点光。

    卓不浪催动真元极目望去,光亮处是一辆马车,一辆比夜更黑的马车,马和车都是乌黑,若不是车轸上挂着油灯,恐怕很难察觉。

    牛车行至马车旁停住,那马车有四个轮子,不论马还是车,都比寻常马车高大许多。车夫取下油灯,走到牛车旁,掀起黑布一一查看,然后示意车舆里下来的两人,将三具尸体搬进了马车的车舆。依江湖规矩,解更收的尸体和兵刃可以买卖。

    车夫付了银钱,吹灭油灯,驾着马车往东拐进了密林。牛车则继续沿着小道不急不缓前行。卓不浪追着马车而去,心里暗暗诧异,他还是头一次见到,马车可以如此轻便地转向。

    马车在密林中跑得很快,卓不浪展开身法跟在马车后面三十步外。出了密林不足五十步便是一处山脚,山脚偏西处有块天然的缺口,缺口处依山而建一院大宅,马车径直驶进了大宅。

    卓不浪纵身攀上大宅西面的一株大树,略辨了辨方向,这里应是龙首山西面山麓。卓不浪也算略知风水,这山脚缺口气过难聚、凹风孤煞、景暗阳衰,乃是极阴极凶之地,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建造房宅?一院三进的房宅尽在山荫之中,屋顶爬满藤枝,处处透着诡异!

    卓不浪并不急着追进宅里,他发现附近还有人正监看着大宅。那人也藏身树上,黑衣蒙面、身形纤巧、腰挂褡裢,又是个女子,但绝不是米街上用刀的那个女子。

    卓不浪如“泥融飞燕”借着树枝翩飞而过,停在黑衣女子那株树上,笑着道:“不知哪户人家这么不长眼,大半夜的竟然让一位姑娘在这漆黑的树上等候。”

    那姑娘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认得你,把刀藏在手杖里,卓浪。怎么?米街的架打完了,又跑这儿来打架?”她故意将卓不浪的名讳错叫作“卓浪”。

    “小娘子人俏,舌也巧。在下的名字从小娘子嘴里说出来,真是格外好听!”卓不浪苦笑道,“既然有幸同在一棵树上赏月,敢问小娘子芳名?”

    “西京来的人,就是嘴滑!”那姑娘道,“我叫谷灵,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行侠仗义,揭开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卓不浪试探道,“他们为何要把尸体送到这里?”

    “行侠仗义?”谷灵冷哼一声,道:“这里是义庄,尸体当然送来这里。”

    “义庄?谷娘子为何要守在义庄外面?”

    “因为这义庄有毒!”谷灵的话带着气恨,但旋即掩过,话头一转道,“你为何要查陆家庄的命案?”

    “多谢小娘子留意。”卓不浪略有些意外:“在下受人之托,追查陆家庄命案。这命案还未查明,又听闻张掖每年失踪数十人之多。这些逆林贼汉到底什么来路,竟然如此猖獗?”

    “卓公子高居西京,向来只为庙堂权贵分忧,怎会纡尊降贵,关心江湖蝼蚁之事了?”

    谷灵的冷嘲热讽,卓不浪反倒觉得有趣:“小娘子如此留心在下,真是令在下受宠若惊。”

    谷灵轻哼一声,道:“谁留心你了?”

    “敢问谷娘子师承门派?”

    “不关你的事!”谷灵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们带我来的。”

    “哦……”谷灵好像想到什么,喃喃道:“今夜你去米街,就是为了引他们现身?不仅要引他们现身,还必须要有尸体?因为你想知道他们把尸体藏在哪里?你需要他们引路?”说着,突然转头盯着卓不浪,厉声道:“原来是你,害我师兄受了伤……”

    卓不浪愈发觉得有趣:“我都不知道小娘子师承,又如何害你师兄受伤?”

    “你故意将各派引至米街,与逆林恶贼厮杀,借刀杀人。你也知道恶贼会从解更那里买走尸体,所以只要跟着尸体便能找到这里。”谷灵接着道,“我师兄在米街被恶贼所伤。你说,是不是你害我师兄受伤?”

    “哦,你师兄被恶贼所伤!那我们这算是同仇了。”卓不浪抓住时机,继续试探道:“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要不,我陪谷娘子一同到义庄里走走?”

    “你?”谷灵轻蔑道:“就算你武功再高,现在进去怕也是有去无回!”

    “义庄固然凶险,但这林中毒虫蚊蚁也不少,在下担心小娘子不堪其扰。”卓不浪道。

    “是公子不堪其扰吧?也难怪,卓公子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些罪。”谷灵道。

    “谷娘子言重了。若是小娘子不介意,那我就在这里陪小娘子看日出。”卓不浪笑道。谷灵喜恶都在脸上,或许从她这里能探出些口风。

    “你当真要进去?”谷灵问道。

    “我定然不是来赏观山景的。”卓不浪依然笑道。

    谷灵望着天,道:“等日出,我们进去。”

    “为何要等日出?”

    谷灵也不答话,仰头靠着树干,闭目休息。卓不浪毫不在意,身中蛊毒之后,他的心便像是干涸的田,毫无生气,再难长出新苗。谷灵的冷言冷面就像是个纯然的小丫头生气时,随手扔到田里的泥,渗进干裂的地缝里,反而让他感觉到一丝生气。他想找回往日的心境,但蛊毒却不断侵蚀他的心。心难宁,人又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