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书房雨过天青色的纱窗朝外看去,松柏翠竹凝成一片绿意盎然,芭蕉叶子舒展低垂,在熏暖的微风里轻轻摇晃。
晚夏时节,午间暑热已不强盛,高墙大屋的御书房正殿里待久了,还觉得有些凉意。
铜漏滴答,冰瓮里化开的冰发出极细微的开裂声,惠真惶恐的诉说,虞忠喉咙里低微的叹息和偶尔一两声哽咽,虞夫人急促焦虑的呼吸……
混杂在一起,嘈嘈切切。
真实响在耳边。
绯晚低头听着,呈现出恰当的哀戚和逆来顺受。
心里头却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只因认亲牵动不了她的情绪,而且结局已定,她只要等着就是。
“……如此说来,昭容华竟有七八分可能,会是微臣早年丢失的女儿?只是当年惠真师父未曾说得这样详细,微臣误会了,还以为只是错认……昭容华在家中将近一年,微臣竟也没仔细去查证,实在是……造化弄人!”
果然虞忠和惠真一来一往地问答许久之后,抛了几把浑浊老泪,开始往绯晚预料的方向走。
侍郎大人暗中瞪两眼妻子,以极狰狞的脸色让她管住嘴,不许插言,而后跪倒在御前哭道:
“蒙陛下垂怜,微臣才有与昭小主相认的机会。最后若能证明昭小主真是微臣之女,微臣一家子团聚,全赖陛下天恩浩荡!”
话锋一转,却道:“只是事关重大,有了寿宴上的波折,昭小主身份如何,已经不是微臣一家之事,所以微臣虽然心头激跃,恨不得立刻和小主相认,却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请陛下宽限些时日,容微臣细细查访当年相关的人证,有了确切消息,再来禀报陛下,不知陛下和昭小主意下如何?”
可真周全呢!
绯晚暗暗冷笑。
虞大人一番涕泪纵横,先是推脱责任,撇清为何之前不肯相认,又提起寿宴,防着皇帝误会他送女入宫别有居心,再请求仔细核查,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清白和谨慎。
又当又立。
好处他要,恶名他不背。
“一切但凭陛下做主。”绯晚掩住嗤笑,十分柔顺。
管他如何做作,她要的只是千金身份。
只见皇帝淡淡含笑,抬手示意虞忠平身。
言语极是温煦:“爱卿不必悔愧,天意如此罢了。你渴望早些相认,朕也盼着事实尽早查清,免得昭卿日夜忧愁。所以,朕已着人找到了几个人证,虞爱卿去与他们细聊吧。”
曹滨击掌,两个小内侍引着一溜人入殿。
这些人跪拜完了一报身份,竟然是当年捡到女婴的猎户、见到过惠真师徒收养女婴的当地村民,还有虞夫人当初丢失女儿的山寺里的老僧,还有两个当年在虞家服侍、但早已离府的老仆妇,以及两年前亲眼见证惠真认出绯晚的庵堂姑子和一个香客,竟还有当年绯晚养父母在京城里摆摊时,隔壁摊位的小摊主和附近居民……
曹滨说:“虎贲军连夜找到了京城内外的证人,还有一队人去昭小主养父母的乡里探问证据,路途遥远尚未回返。虞大人可以先和这些人聊聊,等那队人带着乡民证人回来了,您再做最终的判断。”
虞忠夫妇大惊,万没想到皇帝竟然暗中做了这番功夫!
就连绯晚都暗暗心惊。
实在是没想到!
不过一夜和半个上午的时间,十八年来的所有证人几乎都找齐了!
虎贲军的密探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而陛下想要他们父女相认的心,也着实“恳切”呀!
“陛下……”绯晚第一个跪倒谢恩,纤细身形如风中轻苇般脆弱,泪珠盈然于睫。
“陛下竟然为嫔妾做了这样多的事,嫔妾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垂爱,陛下的恩德和情谊,嫔妾此生实难报偿了!”
虞忠一个激灵,也跟着连忙叩首。
谢恩不已。
“陛下,容嫔妾和虞大人虞夫人前去偏殿,与这些乡邻详聊,不敢打扰到陛下。”
皇帝给了梯子,绯晚主动顺梯而下。
得到许可后,她擦着眼泪,带虞忠夫妇往外走。
却让一直在旁静静聆听的虞素锦留下:“劳烦虞二小姐在此,帮我伺候片刻。陛下要批折子,需要有人端茶磨墨。”
虞素锦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脸推却:“臣女只怕做不好……”
“陛下宽仁,纵有不妥当之处,陛下也不会责怪。”绯晚含泪,“只求虞二小姐帮我片刻便是。”
“那……”虞素锦轻轻看了看皇帝,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方才点头应下,“臣女谨遵小主吩咐。”
心底却不明白,绯晚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就不怕她入了皇帝的眼,抢了宠爱?
“有劳二小姐。”绯晚向皇帝施礼,“恕嫔妾告退。”
转身出殿的刹那,嘴角闪过几不可见的笑意。
虞素锦竟有这么高的心思,想进宫分一杯羹呢!
看方才情形,皇帝对她也有些意动,那么自己又何乐而不为?
推她一把,遂了皇帝的意,不是正好?
宫花开又落,新人一茬一茬只会应接不暇,绯晚可没奢望自己永远一枝独秀。与其防着,不如善加利用。
与其是别人,宁可是虞素锦。
这丫头可有把柄在绯晚手里,还怕她翻天不成?
“这……这是怎么回事?!”
虞听锦在侧殿那边沐浴完毕,穿戴齐整重新过来时,发现自家父亲正在偏殿里和绯晚抱头痛哭,“爹爹”“孩儿”彼此叫个不停。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娘,发生了什么?!”
她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击中。
为了快点赶到,她都没来得及等头发晾干,湿漉漉就过来了,可没想到事情进展竟然快到……父亲已经认了那贱婢??
“锦儿,锦儿……”
虞夫人握着养女冰凉的手,自己手也是冰凉,不知该如何解释。
千思万想,没想到这番进宫,与绯晚相认的大半人证都被找到了。
难道真的要认下此女?
虞夫人惊恐看向绯晚。
这丫头,可是当年几位神道大师和神婆都掐算过的不祥之人啊!
会给全家带来无尽灾祸啊!
“夫人……”
绯晚松开虞忠,转过头,朝虞夫人投以挑衅的目光。
怎么,认我,你怕了么?
再怕,再不愿意,你也得捏着鼻子给我认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