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有仰观高处坐着的赵千乘。

    他认识赵千乘已经许多年了，从华阴县算起来大概快10年。此前见过赵千乘许多表情，笑的，阴阳怪气的，恐吓的，但还是头一次见赵千乘这般决绝。

    这大概就是穷途末路殊死一搏？

    心有所悟，李四有越发沉稳。

    “老赵，不是仪琳。”目光在大堂中众人身上一转，“是个能干脏活累活，对南下督粮有用的人。我是不可能因私废公的。”

    不待众人细思他话中的意思，李四有问姓杨的指挥同知：“老杨，你去吗？”

    杨同知立刻摇头：“我马上退休荣养，不耽误你们年轻人办事。”

    “两位想去吗？”李四有转头问在场的两位千户。

    “我旧伤发作，身体多有不便。”其中一位急中生智，脱口而答。

    另一位反应稍慢，赶紧有样学样说道：“我岁数大了，最近老寒腿犯了，到南方潮湿之地恐怕会加剧。还是不去为好。”

    还没入冬，这位就犯老寒腿，真是敢说。

    李四有也不戳破，微笑道：“两位世代为锦衣卫效力，忠心可鉴。既然身体不适，可以正式向赵指挥使告假，人之常情，老赵肯定理解你们。”

    说完他回身目视赵千乘。

    两个千户知道这是给他们个台阶，给他们不站队做局外人的机会。两人当即面朝赵千乘施礼，口中告罪，请求休假。

    赵千乘本来想着这两人打祖上起就在做锦衣卫的高官，属于自己可以争取的人，但见这两人墙头草作派，心中鄙夷，对他们不再心存任何幻想，随口准了他们的假。

    目送两位千户离开大堂，李四有道：“有个人我一定要带上。”说着话，目光在大堂中一众百户身上转。

    已经投靠他的百户们自然不怕。

    胡百户觉得浑身发冷，越来越心虚，等到李四有目光转到自己身上，他打个哆嗦，果然听到话语：“胡百户不错，为人干练，勇于做事。就是你！”

    胡百户暗暗叫苦，这要是去南方落到李四有手里，还能有个好？他背后冒出冷汗，急思脱身之计，却听到台阶上赵千乘冷冷的声音道：

    “不妥！换个人。”

    老大还算靠谱，胡百户绝处逢生，差点哭出来。

    赵千乘一言即出，相当于锦衣卫两位大佬当面撕破脸。大堂中众人屏住呼吸，静等两人交锋。

    现场一片死寂。

    台阶上下，赵千乘与李四有目光对视，两人之间的空气隐隐似被擦出火花。

    李四有率先收敛目光，口中问道：“理由呢？”

    “你的理由呢？”赵千乘反问。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请指挥使说您的理由。”

    赵千乘壮硕的身躯在交椅上挺直，呼吸加重，脑门上显出一道青筋。他冷冷目视李四有，许久后才道：“没有理由，我说不准他去。”

    “凡事都要讲个理字。”李四有语气愈发淡然，“胡百户许久没有出京一试身手，我在给他立功的机会。”

    “他不想立功。”赵千乘不退让，不辩解，死保胡百户。他转而反守为攻，“不光胡百户不出京，仪琳还得入宫当值。”

    “仪琳的事稍后再说。胡百户必须出京。”李四有转而面朝场中众人。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们锦衣卫最近福利待遇提高很多，那是诸位兄弟在外边打拼得来的好处。但有人想不劳而获，有这种好事吗？”

    此话一出，许多百户当场回应。

    “那是李大人带我们马踏江湖拿到的好处，我参加过，我给大明出过力。”

    “收缴佛门产业的时候我在。”

    “灭嵩山，灭老林寺我在。”

    “西征哈密，扬威西域的时候我在！”一个声音格外高亢，正是戚奉先。

    场中群情激昂。仪琳偷偷抬眼瞅瞅戚奉先，见他目光似乎要转过来，赶紧低下头。她老娘不嗔师太在旁边冷哼了一声。

    李四有一举手，场中喊声瞬间停止。

    “胡百户，你参加过哪一场战役？”李四有冷声问道。

    胡百户无言以对。他眼神向台阶上的赵千乘求救，但见自己老大也是闭口无言。我参加过许多行动！胡百户在心里喊，但他喊不出口。

    当年赵千乘带人企图在嵩山老林寺堵住李四有受伤，找个机会杀掉，那一次胡百户可是在场。他不能说。

    胡百户低下头。

    李四有缓缓说道：“有劳才有得。胡百户，这次你必须去，用心做事，不要让兄弟们寒心。”

    一锤定音。

    胡百户先是心中惶惶不安，接着颓然。他是赵千乘在京师百户官里的唯一心腹，再往下的几个心腹是些总旗官，上不了台面。

    连胡百户都保不住，底下的小弟人心必散，赵千乘这位老大何其没用。

    众怒难犯。眼见大堂之上众人都在呼应李四有，赵千乘心如针扎，面色灰败。他转而深吸口气，开口道：

    “胡百户出京立功也好。仪琳，明日入宫当值！”

    既然保不住胡百户，索性将仪琳拖下水。强行一换一。

    正面交锋结果已出，赵千乘大败。眼见赵指挥使垂死挣扎，场中一众锦衣卫并不当回事，只因他们清楚不会再有人跟随赵千乘了。

    即使仪琳入宫，换个人掌财物也是一样，肯定不会换赵千乘的人，大势已定。

    李四有却笑了，给仪琳一个让她且安心的眼色，对众人说道：“说起仪琳入宫，指挥使的理由很充足。我不反对。但是——”

    环顾四周，先吊起某些人好奇心，而后悠然道：“入宫当值可是锦衣卫的荣耀，怎么能反对呢？但是，有句老话说得好：皇帝也不差饿兵。仪琳现在可是饿兵，她——“

    拖长音，手一指仪琳，迎着仪琳小美人惊愕的眼神。

    “她马上要结婚了。又没啥紧急的大事，陛下也不能耽误人家新婚夫妇蜜月吧。”

    此言一出，大堂之上众人差点惊破眼球。仪琳可是当前锦衣卫的一朵鲜花，是哪个混蛋居然悄悄拿下了我们锦衣卫的小美人？

    戚奉先涨红了脸，心里有种希望，更多的是酸涩。没听说仪琳要结婚，这个人总不会是自己吧？

    就在场中沸沸扬扬的时候，李四有的手指接着又指向戚奉先。

    “别瞎猜。新郎就是他。我做的媒。”

    一时间锦衣卫大堂好似街边菜市场，许多人哄笑，还夹杂着各种嫉妒羡慕恨的话语，再也没人理睬台阶高处坐着的赵千乘。

    戚奉先被几个好友架着来到仪琳身边，他本性沉稳，如今却如同真正的小初哥，脸发烧，手脚发抖。想说话，见仪琳低着头，顿时不知道该说啥。

    李四有笑眯眯地说：“良辰美景，高朋满座，大好时光，正好你们当堂成亲。”

    说完，他朝不嗔师太眨眨眼睛，也不管不嗔的脸色，又道：“师太得了个好女婿，可喜可贺。哈哈哈。”

    众人跟着一起哈哈哈哈。

    在一片哈哈声中，不嗔师太冷哼一声，竟然也没有发怒。

    台阶下一片欢乐。

    台阶上，赵千乘独坐虎皮交椅，身只影单，寂寥孤独，他已被众人所弃。他想说什么，但无法开口；他想站起来，腿上无力，身子一晃，差点栽倒。

    旁边一个人过来，是姓杨的指挥同知。

    杨同知微微叹气，扶赵千乘一把。

    “小赵啊。”杨同知道，“我在锦衣卫几十年，马上要退了，见过许多人许多事。为你好，说句难听的话你别在意。”

    “姓李的小子厉害，你斗不过他的。”杨同知朝台阶下众人仰一仰下巴，“你道为何众人都拥护他？只因为他有本事，能做事，能给咱锦衣卫捞钱。这是大势所趋，众望所归，众心所向。”

    “咱们上了岁数的躺平算了，反正也能分到好处。反正他李四有再跳，不也还得忠君为国吗？”

    “他李四有能造反吗？你还是指挥使，躺着拿功劳算逑。想太多的，没用！”

    杨同知抖一抖官袍的袖子，往门口走，一边走还一边朝着仪琳和戚奉先点头微笑，口中贺喜道：“祝两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吃喜酒的时候记得叫上我呀。”

    在众人哄闹贺喜声中，李四有悄然退出人群，站在角落里远望大堂台阶高处。

    在那里，赵千乘已经站起身，他脸色无悲无喜，木然回视李四有。

    “我还没输。”赵千乘口唇轻动。

    “老赵，好好休息。”

    李四有回以唇语，而后朝赵千乘略微低首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