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李四有出外踏青,正远远观望田间农夫做农活,马连良带着锦衣卫找过来。几人都穿着正经的官服,其中一位身躯庞大,正是在安南立过功的张横。
见张横欲说话,李四有以目止之,朝马连良笑问:“老马,你穿这么正经,莫非有大事?”
马连良苦笑道:“朝廷来旨意,不得不传给你。”随即展开一道黄绸,高声道,“一等平南伯,锦衣卫指挥同知李四有接旨。”
李四有跪下,马连良直接把圣旨塞给他,让他起来自己看。
打开来,内容是皇帝的申斥,说他在安南军纪败坏,杀戮过重,令民间凋败等等。因为锦衣卫皇家直属,所以这圣旨算是内旨,不需要走文官流程。
马连良见他看完圣旨,沉声道:“老李,旨意里有层意思没说,但消息散到我们这里来了,据说陛下准备把你闲置。”
“我现在不就闲置了么?”李四有淡笑道。
马连良叹口气,抱拳离开。
张横却留下来没走,期期艾艾道:“大人,以后我负责跟在你身边。”
李四有接着信步踏青,似乎心情不减,张横道:“监视你。”
李四有依然面带笑容,脚步不停。张横噗通跪在身后,叩首道:“大人,是我主动的。”
李四有终于停下脚步。那张横在背后一顿述说,令他有些动容。
原来,张横自从被他亲自招入锦衣卫,入京不过数日,李四有竟然回乡省亲。原以为三两个月就会回来,岂料突然传出风声,说大人要凉。
张横被李四有许诺随侍左右,在京师里一个同僚也不熟悉,眼见大人人走茶凉,自己也无人理会,心里不是滋味。这次南下传旨,索性抢了同僚都不愿意的活计来了。
而马连良早已奉旨监视李四有,张横直接讨要这差事,马连良顺水推舟答应了。
“那你便跟着吧。”李四有淡然留下一句,接着在四处乡野游玩。张横从地上蹦起来,喜滋滋跟在他身后。
直到天黑前,二人这才回到玉泉院。
李四有问:“以前你在江湖上逍遥自在,现在后悔么?”
“大人!”张横单膝跪倒,“属下觉得跟在大人身边,挺好的。”一咬牙,又道,“属下固然是真心仰慕大人,其实也是想通了。万一大人真的失势,属下必然不得善终,索性……”
李四有呵呵笑起来,拍了拍张横的肩膀,跳墙进了玉泉院。张横自去院外的锦衣卫据点留宿。
七日后,马连良又带来一封皇帝的申斥。这时,从京师到地方,消息灵通的都知道某“官屠”失势了,无数人弹冠相庆,更多的人密谋弄死这个官场大祸害。
张横的大胖脸消瘦了整整一圈。
李四有拉着张横去华阴县城吃饭,一路碰到的老百姓不知道朝局变化,见到这位本县的骄傲,人人争着来打招呼,连吃个饭老板都不收钱。
他们在小摊上点了肉夹馍,正吃着,马连良过来,满脸喜色道:“跟我来!”
在城内锦衣卫秘密据点里,马连良连声道:“老李,你这次好险!”
京中传来的消息:那些想对李四有落井下石的人,拼命找他的把柄,找来找去发现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发力。
其一,他搞皇庄的事,但一打听,账目清清白白,锦衣卫、东厂、西厂三方认证过的,况且还牵扯到皇帝的利益,不能从这里下手;
其二,为南征副帅时,滥杀文臣,但这个经过皇帝背书,定性为行军法,并且有张懋等武勋一力支持,仍然不能从这里下手。
无数阴谋家抓狂。这“官屠”简直是有毛病,你特么的小妾都不娶一个,钱财都不贪,还特么的捐家产给皇庄,你特么还是人吗?你做官到底图的什么?
这些人只能回到最开始的理由:李四有在安南的杀戮,以及在安南的治理布局。
陈嘉言,一个小人物不可避免地被推到漩涡中心。
这陈嘉言是安南叛臣,而且是士大夫出身,而且被朝廷封了个小爵位,而且在礼部被挂了个闲职,让他出面控诉李四有的罪行,这是最有力的人证!
另有林侍郎南下收集的各种黑材料,上面还按了手印,这算是物证。
背后的大佬以为时机成熟,在三月底发难。
朝堂上又开了大朝会,这一次某文官集团以安南事问责汪直、李四有,他们打算最好两个一起扳倒,至少也要扳倒一个。
先是在庭辩时上黑材料,高潮时,请出陈嘉言。
陈嘉言战战兢兢立于御阶之下,立于群臣环视之中,一开口便震惊群臣。
“臣家族全灭矣——”
陈嘉言泪如雨下,讲述自己被叛贼黎灏压迫,被迫出仕于伪朝,被迫献策,然而他心怀大明,所出计策故意留下许多破绽。
终于抓住机会北上归明,随身只带着一位老仆,而后才知晓,当时李四有率军袭破升龙城,他留在升龙府的家族被当作叛臣家属全数诛灭。
孤忠之人竟然这般遭遇,这一番话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文官们欢欣鼓舞,以为大局已定,岂料陈嘉言再一出口,连皇帝都被震惊了。
“然,臣认为李元帅灭得好,灭得好啊!”
“黎灏不过一个孤逆,没有众多叛徒家族的支持哪里有造反的实力,这些人该灭,该灭!”
“而大军所过,岂能面面俱到。臣的家族不幸被误伤,不能怪李元帅,只能怪我家运气不好,臣没有丝毫恨意。”
“臣之父母,臣之妻儿,臣之亲眷,他们都懂得一个道理——”
在满朝的目瞪口呆中,陈嘉言最后的总结掷地有声。
“为了大明,纵做鬼,也幸福!”
“臣请为李元帅,汪监军辩白,臣请辞官回安南,重为大明之山野百姓矣。”
其人叩拜于庭,血泪俱下。
皇帝于御座上溘然感慨,说了两个字:“无罪!”
又说了三个字:“准!厚赐!”
于是一场大弹劾顷刻间直如一场闹剧。
据说,汪直提前收到文官要搞事的风声,吓得求了万贵妃好几个晚上,不料是白白担心。
据说,某大佬夜里发脾气,感叹:“吾的不败之计,却败在这么一个小卒子手里!”
没有人知道这陈嘉言是怎么想的,其人已带着皇帝的赏赐在锦衣卫严密保护下出京回安南。
更没有人知道,皇帝在朝议三天前收到一封来自安南众土司的礼单,上面写着:待南风起时,五十万石粮食海运入京。
马连良只讲述了陈嘉言庭辩,许多内幕根本不知道。
李四有也不全知道,他遥想离京前曾与陈嘉言短暂的几次密议,其实在内心深处也不懂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