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一钻进玉匣号后,大家也陆续回到各自的床铺休息了。
那种永远都不厌其烦地上演的男女情事,对我来说,带来的是一种烧心般的感觉,甚至让我下定决心,赶紧把交代的事儿做完,然后倒头就睡。
然而,当我不耐烦地走到外面时,这次的 “始作俑者” 玛奥莉涅也跟着出来了,我关上后舱门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那个胆小鬼,把麻烦事儿全扔给别人,自己倒先跑了啊。”
“确实呢,一到这种时候就变得优柔寡断了呀。”
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透着股亲昵劲儿,总之是一种格外柔和的神情。
至少在现代苏醒之后,那家伙身边的女性缘挺旺的。不,除了那种纯粹出于工作关系的交往,他和男性之间的亲密往来基本为零。我倒不是自恋,只是觉得除了我之外,他大概没别的同性好友了吧。这都已经不是让人羡慕的程度了,而是让人嫉妒啊。要是我哪天舍弃了人心变成妖怪,原因肯定就是这家伙,谁叫我没那身肉,人畜无害却也只能干看着呢。
当然了,我还没腐朽到因为这点嫉妒就对搭档动真格起杀心的地步。毕竟,我连能腐朽的肉身都没有呀。
也正因如此,对那些有血有肉的家伙们的感情产生兴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挺自然的嘛。
“我倒是想先问问啊,你也打算加入那个死脑筋老好人的粉丝团了是吧?”
“哎呀,别让人家一个女孩子说这种话呀。”
“我是真不明白啊,那家伙到底哪儿好了?我要是女的,才受不了他那爱给自己找麻烦的性子呢。”
我对着别过脸去隐藏表情的玛奥莉涅,咔咔地晃动着干枯的骨头,弄出声响。
我都想问她个把小时了,这家伙到底使了什么魔法啊,俘虏、奴隶、榆木疙瘩,到最后连贵族千金都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难道说,那种把温柔用糖腌起来装在瓶子里的家伙,在现代女性当中是潮流所向吗?不过这也只是我一时瞎琢磨的念头罢了。
我脑子里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胡思乱想,不过就算我模拟了好几次要是自己是异性会怎样,面对他得出的结果也依旧糟糕,简直就是个 “事故现场”。搭档的感情嘛,要是作为朋友,还能帮着出出主意,可要是变成恋爱感情,那就太重、太麻烦,太让人头大了。
可即便如此,身旁这位黑发的小姐,那张标致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喜悦之色。
“…… 对我来说呀,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能看到真实的我呢。不管是贵族也好,骑士也罢,相处起来都挺麻烦的呀。”
她这天然呆的性子,到这儿算是得到印证了。要是故意这么做的话,那可够让人反胃的,但她能自然而然地触及别人的内心,就这一点来说,作为人来讲还是挺值得赞赏的。
既然如此,我这空空的脑壳里就冒出了一个充满幻想色彩的疑问。
“你们这些贵族,平常能自由恋爱结婚之类的吗?”
“不行的呀。贵族很看重面子,而且最重视门第了。女孩子嘛,能嫁的自然是王侯贵族,或者嫁给有势力的贵族子弟,成为提升家族名声的工具呀。我也不过就是其中之一罢了。”
“那你干嘛还特意…… 哎呀,问这个好像有点冒昧了啊。”
有地位的家族极其看重血缘关系,甚至到了完全不考虑个人意愿的地步。
可即便如此,玛奥莉涅还是带着些许开心的样子讲起了自己的处境。相反,这反而让人感觉她像是在强撑着,让人连打趣她都有些犹豫了。
“哎呀?没想到你还挺会关心人的嘛。”
“哼,别把我和那个心思迟钝、只知道自我陶醉的傻大个,还有你这个厉害的骸骨先生相提并论呀。”
我可不想让别人觉得古代人全都是那样的,于是瞪向玛奥莉涅。不对,准确来说,是做出了瞪她的样子吧,毕竟我这用硬质材料做成的眼洞,无论如何也没法像眼皮那样活动呀。
也不知道她是察觉到了还是没察觉到我的心思,只见她稍稍垂下视线看向自己的手,然后带着一丝落寞,轻轻地嘟囔了一句。
“…… 那个人呀,对我说了些奇怪的话呢。”
是那家伙啊,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满脸胡茬、装着义肢的无赖汉。
我和他那种类型的人还算打过不少交道,就个人评价来说,他这人挺好相处的,而且脑子也不笨,偶尔一起喝喝酒什么的倒也不错。
不过,听了玛奥莉涅嘴里说出的话,我对他的评价多少得改改了。
“要是不喜欢,干脆把贵族身份辞了不就得了,他是这么说的吧?”
“啊?那种强化版的小混混,哪句话能把这种事儿说出来呀?”
“听修妮娅说呀,他原本有可能是帝国贵族呢。不过现在只是个收藏家罢了。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但想必是察觉到了我的迷茫吧。”
我虽然觉得他不是个普通的小混混,可没想到居然有可能是元贵族啊。虽说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我差点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在获取知识并不容易的现代,一个能分辨各种信息的男人可挺难得的。这么说来,就凭他那副模样却有着贵族身份这一点,还真莫名地让人觉得可信呢。
不过,现在重要的不是亨梅(音译)的谜团,于是我在这干巴巴的脑袋里反复琢磨着玛奥莉涅的话,然后用严肃的口吻说道:
“迷茫…… 那是怎么回事啊?”
“虽然挺不好意思说的 —— 之前我对恭一哭诉过,说要是活着就得像拼命一样去战斗的话,那我才不想当什么贵族之类的话呢。”
“啊,原来如此。然后那家伙就说,要是不喜欢那就别当呗,之类的话,所以你就喜欢上他了?”
这事儿可真够单纯的呀。倒也不至于说听了觉得亏,只是光听这话,脑海里就能浮现出那场景,一如既往的老套啊。
当然了,喜欢或者讨厌一个人,大多时候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儿。很多时候,可能就因为一句话心里就舒服了,再进一步的话,就可能产生好感或者发展出别的感情了。
我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把心里想的全说了出来,结果玛奥莉涅一下子满脸通红,那架势像是要冒热气了,同时又好像有点不甘心地咬着后槽牙。
“哼 —— 才、才不是呢!因为以前从来都没有人,听过我这些任性的话呀……”
“你还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肉麻的台词啊。然后呢?你想怎么样啊?”
听着她那渐渐没了底气的话,我感觉就好像在一句一句听少女漫画里的台词似的,浑身不自在。不过,听年轻人那些酸酸甜甜的恋爱事儿本就容易让人起鸡皮疙瘩,要是对象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那倒还多了几分温馨的感觉。所以我才做出了催促她接着说的样子吧。
于是她一下子从刚才那害羞的模样转变成了一副无奈的样子,捂着嘴笑了起来。
“就是呀,我也完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只是想着想着,就觉得好像变得开心起来了呢。”
“哦?说不定那家伙会满足你的愿望呢,把你从贵族这个牢笼里带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呀,你是不是就做着这种白马王子式的美梦呢 —— 哎哟!?”
我的头盖骨挨了一记漂亮的耳光,晃得咔咔响。
看来我打趣的方式太露骨了,玛奥莉涅气得眼角吊起,怒目圆睁。她这表情还真是变得够快的呀。
“别、别把话都说得这么直白呀!!什么嘛,我又不是那么单纯的人!”
“就、已经够单纯的了吧…… 爱做梦的小姑娘还是收敛点儿吧。”
“你要是再乱说,我可就用佩剑招呼你了啊。”
愤怒可不只是像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样的东西哦。有时候,那种像冰一样冰冷的愤怒反而更可怕呢。
我看到她那蜂蜜色的眼睛眯了起来,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自己人却又意想不到的杀气,吓得我赶紧闭上了嘴。在弗里德里希(音译)那次骚乱中,我知道要是斩首的话,凭借把头盖骨从脊椎上分离这种 “绝技” 还能逃过一劫,可要是被人把剑捅到嘴里,那可就躲都没处躲了,所以说实话,我可不想去试试啊。
所以我赶紧收起了开玩笑的样子,尽可能用严肃的口吻说道:
“…… 我有个忠告,就一条。”
“什么呀,这么郑重其事的。”
一阵短暂的寂静。
这是维持这个团体所绝对不能让步,不,是绝不能妥协的部分,我克服了那种害怕被人把佩剑捅进喉咙的恐惧,静静地开了口。
“不管是贵族也好,还是别的什么身份,自己的事儿自己解决。别指望着靠那家伙来获得自由,那只会让人笑话。要是你打算站到和他一样的位置上,那首先你得自己走到恭一身边去试试看啊。”
“我、我才没指望他呢!到现在为止,我也都是靠自己 ——”
看来是被我说到点子上了呀。玛奥莉涅慌忙地整个身子转向我这边,头发都被甩乱了,声音也变得急切起来。
不过,我无情地晃了晃没有体温的头盖骨,把她的声音压了下去。
“你能和他相遇,不过是奇迹般的偶然叠加罢了。当然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这我不否认,可要是你真心喜欢他,坚持说不是出于算计的话,那你要舍弃的东西可就多了去了。要是你想着和恭一私奔,就能让国家、让贵族都闭嘴的话,那你肯定迟早会后悔的呀。”
“哪、哪有这种事……”
“恭一确实挺温柔的,在我看来,他也是个不错的家伙,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其实脆弱得很,要是没人支撑着,感觉随时都会崩溃的。就他那样自己都站不稳的人,你觉得你能做到这些吗?”
在我看来,天海恭一这个男人,是个强弱极端并存的不稳定存在。就身体方面来说,毕竟他以前是特种部队的,强得惊人,可他的心到现在还被过去束缚着,一直在动摇呢。要是再让他背负更多的精神负担,那说不定一切就都毁了呀。
我觉得自己都快操碎心了,可麻烦归麻烦,除了他也没别人能当我的搭档了呀。结果倒好,现在担心都超过了嫉妒,都到了不得不说这些话的地步了,真是让人来气。
“别哭丧着脸呀。可能这话听起来有点刻薄,但这真的只是忠告而已呀。这是为了你、为了他,也是为了玉匣号上所有人的未来啊。”
让女人哭的地方,那应该是在床上,而且那眼泪也得是因为感受到幸福才流的呀。
我在还有肉身的时候发过的这样的誓言,大概和我现在这副身躯一样,变得空洞无物了吧。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角色当得可真够倒霉的,我点燃香烟,借着那小小的光亮,看到玛奥莉涅像是要藏起泪眼似的,背过了身去。
“明明长着一副恶魔似的模样…… 却挺喜欢他的呢,那个人的事儿。”
这个贵族,怎么说起话来还带着这种鼻音啊,真让人受不了。
我好不容易借着抽烟装出点潇洒的样子,结果被这浑身泛起的鸡皮疙瘩弄得受不了,忍不住挠起了身子。
我是绝对不想承认的,不过,大概还是被我说中了吧。我头一回觉得,穿着动力装甲都这么让人烦躁呢。
“啊 ——!!别闹了别闹了,真恶心!!确实,那家伙是个不错的搭档,但不是那种关系呀!我可是喜欢胸大的女人的!懂不懂啊!?我觉得那些腻歪人的家伙都该消失才好呢!!”
我哐哐地晃动着铠甲,大喊大叫起来,玛奥莉涅瞥了一眼我这奇怪的 “表演”,含着泪 “咯咯咯” 地笑了起来。
“那、那你还挺善于观察的嘛,感觉。”
“啊啊!没错啊,你这臭丫头!就算那家伙是个腐朽迟钝、没出息的混蛋,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搭档呀!我还想着你们要是能亲近点儿,说不定以后一切都会顺利起来呢,我自己说着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之前还宣称自己能说出比恭一还肉麻的台词呢,结果现在自己就是这副德行。
看到自己像个小丑似的样子,好在玛奥莉涅止住了眼泪,不过这和我后背蹿起的恶寒可太不相称了。
所以我故意说道 “看招!”,然后摘下金属手套,把咔咔颤抖的白骨手伸向她。
当然了,玛奥莉涅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已经不会再害怕我这样了。
“你浑身上下都没有皮肤呀,真是的。不过,你的忠告我收下了哦。”
她用拳头轻轻碰了碰我的骨头手掌,然后朝着虚空吐出一口烟,一脸遗憾的样子。
她盯着那渐渐散去的紫色烟雾看了一会儿,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转身往回走,在伸手去拉玉匣号的舱门时,却又突然停住了。
“虽说都说恭一很温柔,不过你其实也挺好的呀,骷髅先生。”
“咯咯咯!我这恶魔可没那么多算计呀!我只是觉得,不管过去怎样,每个人都有获得幸福的权利,我也就是这么想的罢了。”
对于她这出人意料的评价,我一边拍手一边笑着回应。
所谓的温柔,不过是有着另一面的幻想罢了。至少,我是这么评价自己的。
可即便如此,背对着我、晃动着那乌黑亮丽长发的玛奥莉涅,不知为何,看上去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 谢谢你呀。”
她的声音被关闭舱门的声音盖住,有点听不太清。
不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头盖骨上的耳孔却神奇地听清了这话,我嘴里叼着那难抽的香烟,吐出一口烟来。
—— 女人这种生物,可真是狡猾啊。也可能只是男人太傻了吧。
牺牲了一根香烟,换来的是贵族千金的泪眼和感谢。可即便如此,这却让我心里涌起了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类似伤感的情绪,我也只能无奈地抬头看向昏暗的天花板了。
“—— 没想到我这副骨头架子,也能迎来所谓的人生之春啊。”
这句大概没人能听见的嘟囔,被混凝土墙壁吸了进去,渐渐消散了。
少女们那些靠抗争或许就能实现的恋情,对我这副只剩骨头的身躯来说,是太过美好的东西了。我一边看着那永远不会迎来春天的惨白的手,一边踩灭了那灼烧着地面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