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和母亲把不用的东西放到我们小时候住过窑里。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家的模样是那样的质朴而又独特。

    那时，我们家没有那种规整的房子，仅靠着三眼爷爷亲手挖掘的土窑洞安身立命。

    最南边的窑洞，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杂物，从破旧的农具到用不上的生活用品。

    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气息。而最北边的窑洞，则是家里那头老黄牛的专属领地。

    它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是一位沉默的守护者。

    我们一家五口人，就挤在中间的那眼窑洞里。

    这窑洞可承担着多重功能，既是我们每晚安睡的卧室，又是母亲每日忙碌做饭的厨房，到了白天，大家聚在一起聊天、休息，它便又成了兼带客厅的公共空间。

    若按照现在的住宿条件去划分，老黄牛住的那窑洞，虽说简陋，却也宽敞，勉强算得上是个标准间。

    而我和家人所住之处，就纯粹是个集体宿舍了，大家在有限的空间里摩肩接踵，毫无隐私可言。

    最让人感到无奈的是夜晚的住宿情况。一家五口人只能并排躺在那一盘土炕上，头顶上仅挂着一个灯泡，昏黄的灯光洒在窑洞里，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而老黄牛所在的窑洞，却独自享有一盏明亮的灯光。每当夜幕降临，我总会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比较，越想越觉得不公平，可又能向谁去诉说这种委屈呢？晚上睡觉的时候，家里的灯绳就如同掌控全家作息的“大权”，永远紧紧地攥在老妈的手心里。老妈说几点睡，那灯就得几点灭，我们都得乖乖听话。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好不容易从小伙伴那里借来一本画本，那画本里的故事和图画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吸引力。

    我趁着家人还未休息，偷偷地躲在被窝里，借着那微弱的灯光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正看到热闹处，画面上的情节紧张得让人揪心，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老妈一个翻身，扑蹬一声，毫无预兆地拽了灯绳。

    刹那间，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我淹没在无尽的失落之中。

    我满心的不情愿，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就像有只小猫在不停地挠着。

    无奈之下，我灵机一动，想着假装上茅房，这样就能出去透透气，说不定还能接着看画本。

    于是，我悄悄地钻出被窝，小心翼翼地溜下土炕，在黑暗中摸索着，顺着那一缕微弱的光线，慢慢地挪到了隔壁的牛圈。

    老黄牛静静地站在石槽后面，它的体态看起来是那样的稳重，仿佛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

    它的目光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慈悲，像是能看穿我心中的小把戏，却又并不在意。

    我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斜倚在石槽边的木桩上，翻开画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牛瞪着它那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则瞪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画本，而那窑灯光在我们头顶上晃晃悠悠，像是一位年迈的守护者，用它那昏花的“眼睛”慈爱地看着我俩，还有墙壁上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壁虎，它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张望着我们。

    在那样的岁月里，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羡慕起老黄牛来。

    它虽然只是一头牲畜，却能拥有独住一室的畅快和自由。我无数次在夜里做梦，都梦到自己拿起了神笔马良的画笔，在空旷的地方给自己也画一间漂亮的小房子。

    在那房子里，有明亮的窗户，温暖的床铺，还有属于我自己的小角落，可以自由自在地看书、玩耍。

    有一天晚上，我在牛圈里待的时间比往常久了一些。

    说来也奇怪，待的时间长了，竟渐渐闻不见牛屎那股刺鼻的臭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深沉浓香。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开始循香而觅，在墙角处发现了半麻袋棉壳压制的大圆黑饼。

    那黑饼看起来十分厚实，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吃？当时家里的伙食实在是太差了，顿顿都是玉米面馍，白菜萝卜翻来覆去地吃，寡淡无味，肚子里就像缺了点什么，总是咕咕叫。

    在贫瘠肠胃的再三挑唆下，我终于壮着胆子，想要掰下来一块尝尝。那饼很瓷实，也很坚硬，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用一块砖头敲下来一小块。

    我颤抖着将那小块放进嘴里一嚼，刹那间，一股香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我惊喜地想：“妈呀，真香！真没想到，牛的伙食竟然比我都要好。”

    这时，老黄牛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举动，它骨碌着两只大眼睛，嘴里流着涎水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努力解释着：“丫头，这东西，俺也不常吃啊，就是活重的时候，当家的才会掰几块，用水泡软了给我打打牙祭。”

    我看着它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于是掰了一块，慢慢地探到它嘴边。

    可惜，老黄牛年岁已大，牙口哪有我的锋利，它呲牙咧嘴地嚼了半天，才勉强将那一小块饼吞入腹中。

    在那个时候，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要养牛。牛，对于庄稼人来说，那可是刚需，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帮手。

    家里就算经济再困难，可以少生一个孩子，但至少也要养一头牛。

    因为没有牛，就没法种庄稼；而不种庄稼，人又怎么活下去呢？所以，那时人们对牛的感情，真的是极为深厚，甚至可能超越了人对人的感情。

    老黄牛一直是老爸的心尖尖，老爸每天都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它待在一起，和它相处的时间绝对比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得多。

    老爸每天都会精心地给它添料、喂水，还会细心地帮它梳毛、挠痒，一旦发现牛虻叮咬它，就会立刻伸手去拍。

    有时候，犁地回来，看到牛累得气喘吁吁，眼眶里甚至泛起两眼泪花，老爸便会心疼地抱着它的头，嘴里还不停地絮叨着什么。

    在我的记忆里，老爸从来没有和我们这样亲昵过，这让我在小时候心里还曾偷偷地吃起牛的醋来。

    至于老黄牛是什么时候来到我家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它刚来的时候，身姿矫健，充满了活力，走起路来昂首阔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就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

    然而，时光无情地流逝，它也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老去。

    某年。某月。某天。不知为何，村里的牛陆续地都消失了。

    仿佛一夜之间，村庄的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以牛为重要劳动力的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如今，我都会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感。没有了牛羊在田间地头悠闲地吃草，没有了鸡狗在巷子里欢快地奔跑，没有了袅袅炊烟从烟囱里缓缓升起，村庄好像失去了它原本的灵魂，不再是那个充满生机与活力、充满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村庄了。它变得陌生而又寂静，只剩下那些空荡荡的窑洞和一条条冷清的小巷，默默地诉说着曾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