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谢鬼神谢故人(上)
作者:君夕月   四无丫头最新章节     
    张祺裕淋过霏霏春雨,挤进人声鼎沸的酒楼,三绕两绕直奔角落里把酒独酌的身影。条桌早被食客占满、座无虚席,他便蹭到林怀章身边硬挤出个空档,压着人新裁的衣襟一屁股坐下去。

    还要薅了酒壶对嘴就倒。

    “啧,这就没了,小二……诶算了,不喝酒,今日不喝酒,喝酒误事!”

    “你哪来的正经事可误。”林怀章懒得搭理他,只给自己夹了满满一筷子凉拌槐芽。他的筷子随即被按住,不用回头,他用余光就能看见那混混故作认真的夸张样:

    “我说的是上次,欸呀,这几天想起来真是后怕,冷汗直冒哩!上回云香院里头你才喝了三两就醉得没边,急着要去荣王府当奴才还不够,还真跟那李成推心置腹了!欸呀,你不说谢谢我,郑重地、好好地谢谢我,登门致谢,还得让我亲自来找你,你这小老弟脑袋不够灵光……”

    张祺裕嘟嘟囔囔说着,好像还在记留君楼替他垫钱的仇,林怀章看在眼里,不由气极反笑:

    “小弟愚钝,请教哥哥我该当谢你什么呀?”

    “这还用我说?”张祺裕直拍桌子,“其一,要不是我拦着,你可真要给那李成交了底啦!差一点儿,就差这么一点点儿,眼瞧着你就要说到周庵、说到国舅、说到朝堂上去了,得亏我动作快……”

    “把我打晕?”

    “你是醉了,自己撞着了窗檐。欸呀说到这个,我瞧瞧你脑袋还好吧,别整破了相了没姑娘家要就麻烦了。”他说着真煞有其事要起身伸手,回应他的是林怀章毫不客气的眼刀,这痞子嘻嘻笑笑,立时又若无其事坐回身来,“其二呢,是我义不容辞,千里迢迢、辛辛苦苦把你送回家……”

    “把我塞上我家马车顺便去跟我爹告状?”

    “谁人胡说!哪有的事!”张祺裕两眼一瞪,端的是义正词严,“我当哥哥的照顾弟弟一向尽职尽责,流血流汗,不好这么诽谤的啊。对还有第三点,恭贺林公子即将高升,前途无量,我干了这……诶算了刚说了今天不喝了。但这个事你得谢我。你当时醉成那样,笔都握不住,那毛遂自荐的信还是我替你写的……不过荣王殿下也是古怪啊,我写的那玩意他都能入眼,还真就非你不可了。啧啧,和国舅爷真是一脉相承。”

    “你写的淫诗。”

    “我——”张祺裕一时语塞,回头看见林怀章那“我还不知道你”的神色,果断就放弃了掩饰,“我当时是、知道你不想去当走狗奴才,帮你打掩护,总归你得谢我。而且又是在云香院里,这兴之所至、写景抒情嘛……行行行我当时也是喝多了,所以说喝酒误事吧!再说还没吃午饭呢喝什么酒啊,小二!来碗烩面片!怀章你也来碗?我请你。这家店新换了厨子,臊子呛得老香了,你光吃下酒菜能填饱肚子?”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端上桌来,张祺裕暂住了话头,先猛倒了许多醋,又挖了两大勺辣油,将面拌匀了先扒一口满嘴嚼着,手下剥净两瓣蒜,这便再顾不得拉扯废话,埋头吃得酣畅淋漓。海碗很快见底,他连额上薄汗都顾不得抹,跑出去又盛了碗面汤回来。

    “好好好乱冒你的名义乱写诗是我不是行了不,下回云香院里我做东。今天是有正经事找你。”他一边吹着热气一边道,“记得上次那个写淫诗的草包不?”

    “张祺裕。”

    “你小子怎么这么记仇呢。我说是斗诗那会儿,写了半拉子诗,圈圈叉叉那位。”

    “王什么来着?王宗……王宗元?”

    “王世元。你猜他老爹是谁?”

    “你这么说,肯定是个人物了。”林怀章沉吟片刻,“你不认识便不是经商的。朝堂上姓王的,中都督、监门卫将军、将作少匠、尚书右丞……”

    “别数了,官最大那个。”

    “王绶?这又如何?”

    周遭人声鼎沸,无需刻意压低声音讲话,他便一口气喝干面汤,再坦然讲来:

    “他老爹不知道从哪里打点的关系,此次春闱,要点那小子做榜眼。”

    “榜眼?”

    林怀章眯起狐狸眼,失声一叹,引得周遭众人纷纷侧目。张祺裕反应迅速,马上高声应和:“啊!对啊!周邦彦!周邦彦的《少年游》真迹是在我这儿。走走走,我回家给你取去。”

    他说着一步跨出条凳外——险些被绊个马趴,而后扯着林怀章就走,还勾肩搭背又做出一副混混样子。待堂而皇之溜出了门去,他前后看看,似不经意地拿胳膊肘一捣对方胸膛:“以前还跟我说什么‘大隐隐于市’,这一惊一乍的你不如直接当场搭台唱戏得了。欸呀我真的是快要改变念头了,要你就这么去当荣王的细作,我早晚得被你带着一块玩完!”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光天化日成何体统。”林怀章一脸嫌弃地打落他的胳膊,还拍拍右肩不存在的尘灰。张祺裕却并不着恼,反倒愈发来劲。细雨迷蒙,街道上少有行人,他忽地挽住林怀章,学着小娘子的样子冲他直抛媚眼,嘴上说着什么“大爷发迹了就嫌弃人家了么”之类的胡话。林怀章连连作呕要吐,可一时又挣不开这力大无穷的。两人正自纠缠,忽听几步远外响起个熟悉的声音:

    “少爷!”

    一身不怕雨淋的粗布衣,一双皮制快靴,木棠打着骆姑姑的雨伞,就站在不远处。

    她今早刚得幸被放出了清淑院,回宫后没多久,便见许久不见的林怀敏一反常态、冒着雨跑来找林怀思。入宫以来二人一共聚了三次,次次不欢而散,今日她倒是真把林怀思当成亲姐姐,一进屋就抱住了不撒手。可不都是昨日那血光之灾吓的。昨晚上这娇姑娘就食不下咽,夜里更是做了一宿的噩梦,清晨坐在门口,非觉得雨地里有东西飘过去,就算令熙宫有宜昭容这员大将镇着,她也觉得不踏实,当下非要找自己林家的亲人不可。赶巧,今儿正是每月一次、宫女出宫归家的日子,林怀思本就想打发木棠去宝华寺上香,这便让她顺路回府一趟,将林怀敏的小布老虎取来。

    “每次打雷你都要抱着它睡的,怎么入宫却忘了带了?”

    娇姑娘扁起嘴,向旁丢个眼风:“都怪这丢三落四的,收拾行装时粗枝大叶。妙吟,你写的那张纸呢?给木棠让她一并带回来。”

    那张纸卷很长,拿在手里能打着地面,怕不是要让木棠一介弱女子搬了整个林府进宫。好在木棠如今学得机灵,当面一口应下,背地里却打定主意借口县君不许她碰主子的东西空着手回去。这由头够精妙,值得嘉奖,何况她还在如此阴雨天气准确无误地寻找了林怀章。木棠一面畅想着回程该买些什么零嘴犒劳自己,一面跑近前去踮起脚尖为林怀章撑伞,还从袖中取了帕子要替他擦拭面上的雨水。一旁抱臂尴尬了许久的张祺裕看也不看,伸手就给她推回去。

    “大老爷们淋点雨算什么,别把你的好东西糟蹋了。”他说着绕至木棠身侧接过雨伞,还又捣身边翻白眼的一肘,“让人小姑娘给你撑伞,大少爷架子挺足的,真不害臊。”

    雨伞不大,罩不下三个脑袋,最后还是去街边茶馆里寻个雅间坐了。木棠虽与张祺裕素未谋面,但她早知道自家少爷与张家哥儿交好,再看眼前人这副德性,自然轻易就猜出他的身份。如此,她也不刻意避讳,当着他的面将宫中这几日的事情据实说了。林怀章半晌没有答话,张祺裕倒是听得兴致勃勃:

    “你说同样是正三品的将军,人老苏家的姑娘比那王世元不知道强到哪去了。要她是榜眼……不、她要真能去科考,那一准是连中三元呐。真可惜了。”

    张祺裕敲着桌子叹气,林怀章则忽然喜上眉梢,在座的只有木棠糊里糊涂不明就里。“你不知道这事儿在宫外面是怎么个说法吧?”张祺裕为她沏了杯茶,主动解释道,“‘太后娘娘妒恨勉美人盛宠,诬陷其谋害先帝。勉美人不堪其辱,不惜自尽以证清白。’就这么短短半日的时间,那讴歌先帝爷和勉美人爱情的长诗都写了十几首了。啧啧,纤纤素手指鹿为马,女中诸葛舍她其谁啊。”

    “就算是这样……可又跟宜昭容有什么关系?”

    “我给你从头说道说道。”张祺裕将茶盏再向她推推,端的是兴致勃勃,全部见一丝不耐烦,“首先,我问你,勉美人被囚审身堂,她哪来的匕首自戕?”

    “这……”经他一提醒,木棠也觉出不对味来,“她在审身堂,审身堂现在的掌事姑姑是胡姑姑,胡姑姑为人很公正,又有能力,应该不会让她能拿到匕首。”

    “所以嘛,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呐,给她匕首的人呢必定跟她商议好了,拿她女儿的幸福,跟她一命换一命。那此人必然就是个有地位有权力的,后宫嘛,那就是位娘娘。你进宫也有一个多月了,你说宫里头有哪位娘娘是向着皇上的?”

    “可说到这儿,我其实有挺多都不明白的。”木棠向前挪挪椅子,“我其实自己琢磨了挺久,总觉得这些娘娘啊官老爷啊一派一派的乱得很,互相好像都不对付。就先分皇帝陛下和荣王殿下吧。皇帝陛下的母亲是已经去了的孝定恭皇后,孝定恭皇后曾经是穆慧皇贵妃的掌事姑姑——这些是训诫所里讲的,所以他们应该是一派的。还有最近宫里面都在说的皇贵妃的心腹、勉美人,还有现在的宜昭容。他们皇帝陛下这边我倒是理得清,另外荣王殿下那边我就糊涂了。他生母是太后娘娘,而馨妃娘娘是郑家人,郑家是太后娘娘的表亲;淑妃娘娘、宁家则是国舅爷的心。按道理说该都是自己人,可她俩却会自己斗起来。还有周家,二、贞御女的周家。周家也是国舅爷的心腹,可少爷之前说……”

    “什么心腹,周庵不过利用姓杨的敛财而已。你等着,杨珣一倒他立马就要跑。”张祺裕懒洋洋呷口茶,“至于宁家倒真是忠心,不过这件事一出,也没戏唱了。你呀,别那么迂腐,还化什么皇党杨党的,小孩子才信那非此即彼的一套。各人围着各人的利益打转,今天你死我活,转脸就同仇敌忾。正常。怀章让你保住两位贵人,那是要你学他爹,当好墙头草见风就躺倒,不是让你把这些都过去了的事钻研这么透彻——朝堂上站着的那群自己都糊涂呢。管好眼下,啊。快趁热把茶喝了,要不刚才淋了雨要惹寒气。”

    他说着无视掉一旁杀气腾腾的目光,自己扶着下巴神游天外,没多久就笑。

    “不过这馨妃说起来也好笑。她要借太后之手扳倒淑妃打压宁家,但怎么也不能说宁家与那勉美人沆瀣一气吧。宜昭容也是,根本不该插手,就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那勉美人,是宁祁献给国舅爷的,所以宁祁就有弑帝同党的嫌疑。那他们怎么不说国舅又把她献给了先皇,这国舅也不干净呢。而且这谁官大谁说话管数,宁祁撑死就是个跑腿的,国舅看着才像幕后黑手嘛。还居然敢在流水宴上说这话,这不是昭告天下杨家存了反心嘛。我看馨妃得好好谢谢宜昭容!不是她扭转了勉美人风评,左仆射一定借题发挥要将姓杨的下大狱!诶,怀章,不过你这机会可来了!”

    这回换林怀章糊涂了:“什么机会?”

    “啧,李成说得那般起劲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怎的?荣王本就想踢了姓杨的自己运筹帷幄去,这回太后自作主张下出这么招臭棋,他必定更加耐不住性子。你等着,过不了多久他和他老舅就得撕破脸。你、就拿王世元那事去做投名帖,等他知道了你的厉害,可不得把你当座上宾供着?”

    “科举舞弊可是要牵出杨珣的大事……”

    “对我说了他们俩早晚得分道扬镳。要不、要不他就不会舍身去救靖温长公主!”

    “是真的,荣王人挺好的。”木棠连忙插嘴道,“他受伤后我见过他,好像伤得还不轻,胳膊都吊着。而且有两次,我差点……但他都没为难我,他还给了我赏银,我都换了铜钱零花呢!”

    “听听,听听。”张祺裕苦口婆心,“人家真不是助纣为虐的,是杨珣狐假虎威。你不能把你母亲的事怪到荣王头上,十年前人家才八岁呢。”

    林怀章放下手中茶盅,满腹狐疑地看他:“你收了李成的好处了?”

    “李成?没有。”张祺裕做贼心虚,闷头喝酒一样灌下一大口茶,“你爹嘛……倒是有一点儿。”

    他说得支支吾吾,声音弱似蚊蚋,不过这说起林家老爷倒是提醒了木棠。自己不能再多加耽搁了,眼下已过了正午,现在赶去五佛山都说不好来不来得及在宫门落钥前回去。林怀章点头与她道别罢,等她一转身就面色不改狠狠踩了张祺裕一脚。那声惨叫,十里地外都听得到。

    杨绰玉抬头看看墙,又低头看看墙洞。这墙足有三丈高,不搭梯子根本翻不过去,可她不敢攀高;底下的狗洞倒是可行,但草地上满是雨水,她不想把衣裳弄得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难受。

    远处似乎已经响起骚动。

    深吸口气,她拢了裙子趴下去,先将青伞收起来往洞外一推,继而就着草叶一寸一寸向外挪动。冒着腥气的泥水蹭上下巴,冰冷的雨水浇湿了头发,她才探出头去,屁股却卡在洞口,半晌进出不得。薛娘子说让她减重原来是有道理的,明明上月爬这洞还不甚费力,自己近来又吃多了么。身后喧闹声越来越响,杨绰玉左右扭扭腰、向后踢踢腿、向前拔拔身,好像拔萝卜一样,突然就蹦出洞外去。

    来捉人的庶仆好像已经近在咫尺。

    她手脚并用爬起来,连雨伞都顾不得捡,抹把脸就跑。湖兴郡公府附近皆是贵胄官宦之家,平日里四方甬道上就少有百姓,如今阴雨绵绵,更是连仆役也不得一见。杨绰玉急着想去卫国公府探望戚晓,但一来不认路,二来找不到人问询,三来还要躲着府上的家丁,只能见巷子便钻,见弯便拐。如此没头苍蝇般乱撞一番,等最后终于钻出去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她已身在成安门附近。城门附近少有商户住家,街道两旁空空阔阔,平日里会摆的茶摊汤铺此时也都不见踪影。

    右前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有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