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杳无音尘自作谶
作者:君夕月   四无丫头最新章节     
    “杳杳青山五路松,来兮归去叹王恭。”

    得见头行诗句,左谦笃并非故意。辰时夜深,更非亲王府寻常当班时候。原来“称病讨假”竟是虚言,那大理寺案牍依旧堆满桌子,门下堂贴更是不间断地送来。楚傅抱病,林怀章远走归乡,新上任的谘议参军与长史暂不予参政议事,泽远堂内便多的是左谦笃近前奏对。旬月下来,左司马这就成了所谓“私交好友”——不仅对殿下,甚至对李姑娘:

    泽远堂除了主殿一座,四面修有两间耳房、三间厢房。是荣王要守在主殿卧榻边寸步不离,左谦笃率僚属就近了人闺阁之侧。最初偶某些非昏沉懒散之际,李姑娘也抻脖子来监工;到后来精神见好,小徒弟逐渐就案前落座,聚精会神总像偷师能学些什么。荣王曾郑重其事劝诫过:“上至大理寺的案宗,多半骇人听闻;你大病未愈,不能再受惊吓……我抱你出去看花。”

    李木棠却犯倔:“所以郑邑审案不公,这是罪无可逭。一桩桩复查才是要紧事,管我做什么;再说,我就是要看到坏人伏法,冤情伸张了,我才、我才……”

    她说到自己身上,复作吞吞吐吐。左谦笃多嘴,居然跟在一旁帮衬,反与自己主家作对。也因此,他是愈发得了未来王妃青眼,时而还听对方给自己道歉哩:“……我晚上不好睡,白天有时扯着晋郎赖床了;有时是、偷闲,就不想想那些烦心事;要左司马私下费工夫帮了好些忙,这几晚上又不得早早歇着……这事儿、该……”

    “该是属下应尽之本分。”

    好了,这下连荣王的心腹他也做得了。不仅代发号令、代笔往来,甚至连泽远堂书案上新送来各路公案都可随手拆看了。尤其荣王近来又时常出神——李木棠在时对李木棠,李木棠不在时对那床栊窗棂清风星月……总是让左司马有足够的胆量与契机,打开搁在案头最上、一封不具名的信笺——

    是李姑娘的笔迹。

    才看前两句,左谦笃立刻悔之晚矣。她今日与殿下一同赴何府诗会,至此夤夜不归,独留七绝一首……七“绝”,首句尽是羽化登仙、杳杳远去之意……因十道采访使尽数发出,荣王不必称病避世,畏其朝中忙碌,作此多虑之思?还是更糟糕些,是她那“大限将至”的身子……

    双臂一展:左司马战战兢兢:“属下惶恐,误将此信……”烫手山芋随即取走,夺门而出接着是荣王身影——

    辰时深夜,他要去何处追回李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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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文雀本无意读出那后半句诗;可她还是读了,尽量在“死”字上念了轻音,又将“荣”字囫囵带过——却是无用。戚晋到底一旁坐倒,好似被这经咒困住,半晌愁眉不展。文雀低头瞧瞧,大约也琢磨出些门道:“寒梅无雪香清净,万亩春光死后荣。”前句强调出淤泥而不染,与罪兄切割;后句又见自怨自艾,竟同“春光”、“荣王”割席。人不归而信却至,分道扬镳之意岂非太不留情?

    夏夜无声,房内不知觉竟有些燥热。散了一半的头发还搭在颈窝,瘙痒莫名,使文雀愈发心头窝火。说到底就不该答应给他念信。她并非木棠的奴仆,带凝碧与湛紫俩丫头出外耍了半天,早都腿酸脚软恨不能上床躺着了。偏偏木棠不回、典军老爷不在,剩她这半生不熟的近前杵着,是该百无禁忌、侃侃而谈的交心之夜么?

    “你是荣王,她是个丫头;再如何情深,到底落差如云泥,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填平……缘分既然浅薄,不妨顺水推舟,往后留给念想……”

    诸如此类的话,曹文雀从前想也不用想,张口就能来一大车。可她现在以为害臊,终于晓得这都是些自以为是的讯号。胡姑姑从前还是昭和堂掌事呢,外甥女蓄意私逃,她起夜关了窗户就当没看见。“既非衙门官司,管她作甚。所知浅薄,勿下定论。恕人恕己,适可而止。”如此教导,文雀多少领悟一二。她甚至起过不再回来的心思;重入荣王府仅一日,也已察觉到一些无能为力的生疏——她并非李国令之奴仆,却还是木棠的姐姐么?与新进侍中的荣王殿下更是陌生吧。不为自己发髻散乱礼数不周愧怍便罢了,还多嘴多舌什么呢?

    替木棠上的香又一炷燃尽了。荣王起身离开,她将那封信递过去,至此,才终于鬼使神差说了一句“为了平仄”,还居然是劝和的。“那个‘死’字……木棠最怕死,除非别无他法,不会用这个字。为了平仄和韵律罢……‘身后荣’,身是平调,不通。诸如此类。荣字,她学过《笠翁对韵》……”

    《声律启蒙》中有“身披鹤氅自王恭”一句;其连同《笠翁对韵》,一东二冬内却皆无“荣”韵。此地无银三百两,事情要变得更糟。“或许该将全诗合在一起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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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杳杳青山五路松,来兮归去叹王恭。

    寒梅无雪香清净,万亩春光死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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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晋本当无从读起,单开头“杳杳”二字,已数次使其折戟。他并非有意去偷看阿蛮的诗作;更不再有私下作弊的念头,彼时仅仅只为告别:见你乐在其中,此心稍宽,寻间客舍,忙里偷闲——仅此而已,那两个字却封了他的声、遮了他的眼;而后逃离,得一言不发,是不告而别。

    “杳杳”。

    斗大两个墨字,一笔一划规整得过分认真。绝对耗费心神,落笔格外深思——至于深思什么:杳杳无声,泠泠回音;缠绕整个午后梦境的,仅一方幽谷,四面密林。幽深、静谧,暂洗乏气;却空虚、寂寞,又使人不寒而栗。或许这便是一路行来的阿蛮,他暂居在她那颗七窍玲珑心。所以沉醉,再悲恸;鸟声温暖,好梦,乍醒。

    他离开何府,拿走了那封信。信笺灼手,压黑了天幕,再遮盖他的重瞳;接下来六神无主,再灵魂出窍……看,又是这么套流程,他自己难道不觉无聊?不过为了阿蛮,一向为了阿蛮,谁晓得呢,居然有那么些新奇角度层出不穷地供他心如擂鼓、更无处安放。今儿是杳杳,她永久失去了的杳杳;且不止杳杳,翻起旧账来,一时半会儿就没完没了。应付过察觉异常的左司马,无端烦扰了一趟曹文雀,坐回泽远堂案后,一时半会儿竟又头疼不休。若非一旁墨干,连他自己也要着魔般写些“杳杳”——满纸满卷,佐以图画,几笔就能勾个轮廓,却当然没有脸。梦里的女儿每次都有着不同的模样:大部分模糊不清、醒后很快就被忘记;只有欢天喜地的精气神一以贯之,上房揭瓦偷包子打狗……是个再健康不过的活泼孩子,花样多得出奇。光脚丫子连她二叔也捉不住,只在阿蛮面前乖得像只小羊羔。然后阿蛮就会捉住她的手写“杳杳”;附加声明一则:这样好的名字,是你爹爹灵光一现……

    投笔掀纸,唯有苦笑。算什么爹爹;阿蛮又哪里做得了娘?她尚且连做女儿的福气都不曾好好享受……叫嚷着要回家去,受惊的尚且只是个孩子哩。可她想起杳杳,既说生前飘渺,又道死后虚妄……寒梅一树,别了雪,也谢了香么?他想得心烦意乱,就把脑袋装上桌子角。可恨手伤好得太快,该陪她一起,脑袋上对称生俩包……廊外树影娑娑,月光一如既往地、不偏不倚投一抹进窗。就在他的身后,披一身虚实难分的衣裳。

    浠沥沥,雨下进来了。不冷不淡,溅在地上就成不间断的水涡。前方雨,后方雨;左边雨,右边雨;抬头,漆黑如墨的云上,酿着下不完的冷雨。脚下踩着的忽而也不是地,湿了衣裳,腿脚摸不到泥。没有树、不见山,劈头盖脸,唯有雨。

    他丢失了阿蛮。

    雨丝交接,织一张惨淡发白的网,紧身边跟着,走哪都是鬼打墙。雨下得急,却无一丝声音。呐喊呵气如雾,张嘴便散,谈何冲破牢笼。他用嗓子喊,用肺喊,用心肝脾肾哪怕吐脯沥血……

    雨势静默。没有阿蛮。

    已经不知近来第几次做这梦了,他至少应该觉着熟悉,哪有大惊小怪挣扎着摔了凳子,把自己跌个屁股蹲的。他还且得谢谢这些疼痛哩,立刻便知何为真何为假,趴在地上慢缓一阵,也不用急着跳起来牵平夷去找阿蛮了。话说如此患得患失,为何还故作潇洒地离开呢?昨日到底是如何压下狂奔去她身畔的冲动……戚晋全然忘了。而眼下提醒他的,还得是那首诗。

    小邵不知何时灭了堂内的烛火。重瞳却好使,一字一字将她的心意看清。所以有些悬而未决的,终于得在几日后实践了。牵走那匹老黄马,荣王一路往城外宝华寺去。不再讨那封不会到来的赐婚圣旨,今日求神拜佛,是为给阿蛮添最后一份嫁妆。而后,他应该——他必须要做的那些事……

    他暂且不愿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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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之前,五月的某一日,一伙道士自顾自摇幡踱步来到东市,不请自来就在康旺饭庄外驱邪除魔是好好表演了一番。对面肉铺而今人去楼空,宽街大巷由得行人驻足来看热闹。迈罡步、念咒法,看着像模像样;隔天曲终人散四邻是萧条依旧,搬走的住家还是不知所踪,只是留下些新鲜说头供往来商贾取乐耳。

    直到五月廿九,五毒之月将近这日,九天御风临凡,羽衣白裳吹至眼前——着练色裙襦,戴白纱帷帽,李木棠故地重游,很是出神了一些时候。近脚边地下,似乎还淋着某只疯狗的血,人影重重的黄昏心头压着,至今未肯远去。她并非勇武异常,敢于直面凶残的梦魇;事实上,如非师傅想出法子、给她找来这一顶帷帽遮掩面目,她只怕连何家大门都不敢离开。“额上的伤,本也快好了,看不太出来。”段舍悲误解了她的怯懦,劝慰有些昧了良心的夸张,“再说,李姑娘本自别有一份韵味在,气定神闲、古灵精怪,是月宫姝娥呢,不必怕那些闲人。又有亲事典军护卫,一路马车送至王府;哪有凡人胆大妄为,敢来冲撞仙子的?”

    李木棠不想做什么菩萨神仙——断情绝义、无悲无喜有什么意趣。甚至说实在话,有时候她甚至犯懒,连青史留名都暂且不顾了:且做凡夫俗子,有些寻常喜乐,风平浪静日复一日,如何不算是极致享受?她为此已经很嫉妒何家父女,而何仁甚至算不上是个慈父。妻子难产去世的心结经年未解,他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过继的小儿子身上;对何幼喜虽有求必应,却几乎不闻不问。李木棠借住这么十来日功夫,也就何幼直私塾先生讨假那天,何幼喜代工做了回教书匠,才得以与考较学问的父亲见了一面。双方客客气气,公事公办,核心重点从不偏离学生课业。李木棠彼时在一旁蹭课,撑脑袋却听得入神,尤其何仁离开时似是而非的一句“身子尚安?”更使她浮想联翩无以自拔。

    “可惜刘公子不在。”当天晚上,同床共枕抚着师傅日渐显怀的肚子,李木棠顾自慨叹,“当爹的见了自己的孩子,不晓得要怎么喜欢……多好啊,一家三口,双方亲长,其乐融融……刘公子的父亲精神也很好的我记得,如果他母亲也在世……”

    说到这些家长里短,她与师傅间三四岁的年龄差距不自觉就显露出来。十四岁的李木棠不过是个初经人事的小姑娘,十八岁的何幼喜却已经做久了一家之主。十九岁的段舍悲别院另住,已经是领着个五岁的孩子,正儿八经做了娘。在似乎差了辈的“母亲们”面前,闺阁女儿愁思不自觉也就说开了:

    “父母和女儿,实在是好不容易的幸运,和其他所有情感都很不一样……像贴着心脏,在胸膛里面;和我爱他,想要融入他的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像是用我,又捏出个小点的我,又是小点的他——要说我爱他、互相弥补,大概不会有比杳杳更好的结果。”

    咬了唇,她将那个小字含混再念一遍:

    “杳杳……是他想的名字。木和日,组合起来却是杳,然后说没就没了。熙昭仪……还是谁?说的原来不假……他之前也说不要。但是……之前是我们不要她,是一种选择;如今是她不要我们,是判决了。我之前……不是很懂。不曾想那么多……既然是杳杳,没了也便没了。命运如此,从何强求。可我只是怕。”

    她说着翻起身来,认真得有些过分:

    “我怕,我怕我现在开始这么想,是我快要及笄成年了。我现在虽然想,但是我也不想——我哪有长大到给别的娃娃当娘?我自己有娘,不是就很足够?”别过头,她盯着何幼喜的肚子,有一阵儿眉头紧锁,“这里面,真的要蹦出个娃娃?你这几天我看见已经很不舒服了,以后……我不太敢想。可是,如果日子过久了,我长大了,我会不会认真地觉得很伤心?尤其是、如果我要嫁给他……”

    仿佛想起什么,她连忙叮嘱:“这些话,能不能,不要给段孺人说……我只是想,我做不了娘,可他还是要做爹的。天长日久了……或许是段孺人,或许再是别人?我现在不在意,我甚至觉得这样理所应当,这样很好。可这不代表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我也能够一笑置之。实际上未来会怎么样,我们谁都不知道。仅凭我、和他,阿蛮和晋郎,便足够吗?”

    何幼喜又能从何劝慰呢?满腹诗书的大才女原来婚嫁仓促,如今也有些说不出口的苦衷呢。“……你该回府去。把这些话,说给殿下听……”所以第二日,甚至叫上段孺人一起,前后操持简直是送女出嫁的架势,虽然李木棠今日穿的是身素服。还是此前曹文雀送的,说是胡姑姑一点心意。“你最初从林友那儿得的新裙子,不是大手一挥给烧了么。这一身大差不差,你就当作是从前那么些好兆头。从头来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说着这么些鼓励话儿的人一晃又是十天未见了。李木棠本自有些怵她牙尖嘴利,为此竟也不想,反倒偷偷要松口气。成日叫着“文雀姐姐”,她却比师傅还要师傅;如非同生共死那么些日子……她难道称得上是文雀姐姐的闺中密友么?总不想段何那二位,关起门来有说不尽的话儿……但和二哥在一起,他们不也是喇叭花对闷葫芦么。马车孤零零走在街上,左右听不见什么人声,不自觉地,她却得靠在二哥肩头。说到“背叛”文雀姐姐,对于二哥,她是否也无所付出、甚至称不上合格的妹妹呢?

    “二哥的娘……一点线索也没有么?”

    身边像是诧异般,半晌才摇摇头:“我是你二哥。”这么一句话,就是把她的娘要过去了。说来真累啊,她就那么一个娘,要分给小之,分给晋郎,分给二哥,以后或许也得分给二嫂。“可我记得文雀姐姐……她没有说过这些。只说有个姑姑,在华州……文雀姐姐生日快到了,你知道么?”

    出乎意料地,荆风竟然点头。那副成竹在胸模样,显然谋划日久。倒是李木棠,心下得不安定了。“……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近来。才想起来什么准备都没有……不过,现在……手头或许可以算宽裕?我不是有很多铺面?送一些……”

    她接着去喊外间驾车的童昌琳,不由分说,得改道去实地一探究竟了。就怕因当日康旺饭庄之事,引起人心浮动、乃至店铺关张。东风一吹,甜水庄的大火若一路烧进长安城……想到那些损失,她就得心惊肉跳。她做国令时仔细看过:瓷器店、马车行、鱼档、灯烛铺子、文墨坊乃至一处钱庄——生意大多四平八稳,不至于太门庭若市,只是包罗万象,吃穿住行涵盖,像是特意为她留好的后路一般。说起来好像一两处也舍得,但细一思索……如此泼天的富贵,实在一分一厘都不能少,否则……还不如不让她做这场幻梦!

    马儿催得急,童昌琳赶车却稳。否则先一处车马行就得换了家伙什了。随后启程往东,一路走,一路竟然心安。与欲向总的百废待兴不同,各家生意寻常做着,连专事裱糊的分店都有一两主顾上门,还有俩伙计外派尚未回来。荆风帮忙打探过,皆说背后掌事的姓段,是五月初才接的手——想来便是那段家的远亲,没了华州刺史的实缺,做起买卖来倒也不遗余力,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李木棠闻听,心思随即活络。再不说转让铺子的话,她甚至打量着要再买家饭庄,对接上鱼档的买卖了:

    “真为这个?”亲事典军有些不信,“偏是康旺饭庄?”

    “老板跑了,三层高楼空着,不是么?”

    “方才绕路,为什么去葛家。”

    “我以为是康旺饭庄的亲戚,找她谈买卖。这不连人带家当不知所踪了,还得亲自来看店面。”

    夏风和煦,她紧握的双拳藏在袖子里轻轻颤抖。荆风选择不去拆穿。让小童四面问一问,很快就能找到代理看守的联络人。那二十出头的后生刻意蓄一圈招眼的胡茬,跑上前来想也不想,光把头一样:

    “主家说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荆风上前一步,把李木棠护在身后,所以自然看不见后者如何暗自安心,又如何匆忙掐算合计的。“楼空着,没有生意。”他还和对面据理力争。胡茬后生就根根竖起下巴狼须,刀剑一般朝前对准:

    “说了不卖!亏本也不卖!”

    荆风镇定自若,尚且没有动家伙的意图。李木棠的帐已经大概算了清楚——不管其余田产铺子如何盈利,总都是一年一结账,现钱还没有给到自己手里;剩余那不到三千两,请伙计找伙夫屯食材……能顶过至少三个月入不敷出么?心下如此忐忑,她却好似仗着有那一面纱障撑腰似的,无所顾忌竟然腆着脸喊:“如果一定要买……!你主家是哪个?犯着事……还敢耍横?他给你多少钱……跑走了,尾款一定也没结!我给你……同等,现银!你把名字,报过去……”

    夏风吹啊吹,白纱帷帽八风不动。她瞪着眼睛将口儿张了又合,傻鱼一般,要冲破波澜不惊的水面……把自己晒干最好!所以她说了,甚至声量还不低;像是为人操控一般,一时竟不以为羞耻或畏惧:

    “就说……是李木棠……”

    “你是李木棠?”胡茬后生一惊,昂起的下巴归位,胡茬之上猝而显出笑意,“主家说如果是李木棠……有个地址,你可自己找去!”

    马车向前,珍记香料铺右转,磨刀摊再向东,穿柳巷,过南墙……白纱帷帽随车徐徐停下,挑帘轻分一线。所见匾额,一时日光辉煌,上书那仨大字金粉题写,却原来不用相看仔细——

    “虔金号”二分店,李木棠还是第一次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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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过正午,郭蒙囫囵对付了饭食,手下进出账单清点更加忙活。这个月的货物看毕了,新的选材雕工销售布局……等等等等,女婿还等着他帮衬。早吩咐了小厮去牵马,好像片刻都不肯在此地耽搁似的……却让他正面撞上那李木棠。

    小四公子早就信誓旦旦:“旬月之内,她必来。”郭蒙或许听进去一些——毕竟一同北上出关时那小小女子之出人意料的作风他已领教一二——却不放在心上,更不是刻意来二分店等候。李木棠白纱遮面,也得是进门就找学徒刻意通了名姓,消息才畅行无阻递到郭蒙这儿来。“总是荣王府的名头。”行家里手如此思衬,“更得帮小四美言几句。”所以他竟然撇下正事,找出托放在店内的檀木匣来,要学徒将贵客请至后堂雅间,奉茶焚香再做商谈。可谁知道呢,那王府的亲事典军竟然帮忙做起说客来了。李木棠看了匣内地契,张口问商队镖师旧友时,荆风踌躇已久似的,张口便答:

    “韩告私动部署,被卓镖头支去岭南走镖;卢正前扫地出门,扬言要找张祺裕寻仇。”

    小姑娘就着慌。这时当郭蒙上场,得软言温语将卢正前如何沉迷窑馆醉生梦死,信口胡言诽谤李木棠,又被韩告暴打一顿种种原委简单概述。“丰安燕人如何欺辱与你,你做了燕人奸细——诸如此类。”贴心补全流言蜚语的还是亲事典军。郭蒙张口结舌,一时无话。“葛三娘之怒,韩告早与张祺裕通气。没能阻止暴乱发生,所幸韩告找来镖师接应……张祺裕愧怍难当,交手你名下诸生意给段家,已有些时日。”

    这些话本就是郭蒙指导着韩告,离京前找机会告诉亲事典军。荆风如约一字不落原样复述过了,郭蒙只需再加几句“亲家公如何恼火,张家又发了几次大水,为他烂泥扶不上墙……”这冤屈大概也喊个七七八八,“却也是小四公子留心,提前将康旺饭庄与对街肉铺一并买下,就说何时李国令需要,即双手奉送……”

    “……我要花好多钱。”一直沉默不语的那座上宾合了匣子,忽而正色,“金、玉,打磨漂亮的……项链,发簪,还是手镯……或许各样都要。文雀姐姐过生日,还有,给师傅、那孩子出生备点礼……弥湘!快初四了,不知新人入宫她得不得空出来;或许给她也……”

    郭蒙行动迅速,一本图册数盒样品很快被学徒摆在桌上;打起算盘是明算账,出谋划策又格外循循善诱;听闻她午饭不过草草应付,还立刻张罗着得布上满桌佳肴,请诸亲事同席落座哩。总之这生意没一个时辰便敲定,郭蒙身为亲家,擅自便帮张氏虔金号做了主,张口就给了三成折扣。“……不是念旧情徇私啊,是要李国令……身边的王府亲事,帮张家一个大忙。”

    据说是故态复萌,又有十天半月醉生梦死不着家;且这回栖身秋水梧桐斋,还是个假寺庙真欢场,藏在什么僻静清幽之处,建观音庙,又立铜香炉;鸨母带了僧帽假扮沙弥尼,淫窝堂而皇之还叫作“僧寮”。郭蒙仅仅提起,清俊面上便现出窘色:“卢兄总怕正前一时激愤做下错事,与在下商讨,还是请小四公子回家呆着安稳些。他如今也老大不小,亲家公那头正好张罗喜事……”

    李木棠便知道他为何要逃家了。避免连累家人是其一;躲避相亲是其二;再有,便是一以贯之的韬光养晦:“我张家线下需要一个无能的浪荡子。”他会晃着腿,百无聊赖作此回复,“甜水庄烧了,原是我无能。康旺饭庄又是谁暗中谋划……十道采访使是你相公的好主意;偏虔金号进来又被诸市司牢牢盯上……我难道再大出风头,帮你名下那些铺子起死回生去?”

    吐一口酒,回身挽上信施主的腰肢,他要在秋水梧桐斋烂醉狂歌,将改邪归正这些日子落下的极乐加倍讨要回来。“摊子铺大了不好收场……到时兄弟几个撕起家产来……且免了!我就是个败家子的命!”

    压在地契之下,其实还有份额外的心意。李木棠收了贿赂,难道当真翻脸不认人?兜兜转转,童昌琳驭马到底去往那清净之地。孤门一处,颜色斑驳,半阖不阖,上无匾额,不悬桃符对联,内里先见观音庙一座,铜香炉慢燃青烟。四下不见香客,迎上前来是名严实带了僧帽的沙弥:合手道“善哉”,面上神情尤其虔诚;更轻声细语,恐惊天上之人?

    五月廿九,智海长老在宝华寺开坛讲经。李攒红难得被父亲点了名,要她随娘亲兄嫂一并前去观礼。“另有件事。”这些话是父亲转告母亲,由后者委婉来劝,“荣王明日拜谒佛祖,叩问天意。地点,同样是宝华寺大雄宝殿。你、若是不想去……”

    李攒红只问:“叩问什么天意?”

    “或许是他回心转意。”母亲犹豫踟蹰,似是向往,似是担忧,“前些日子荣王向陛下递了道请封折子——请封那陇州李氏木棠,为五品陇安县主;不说皇上答不答允;违礼逾制,宗正寺首先无从松口。另辟蹊径,他这是要搬一尊佛祖出来,以堵悠悠众口。可如果如此孤注一掷,为何讨的不是一纸赐婚诏书?”

    “……可女儿已经许给了纪王府……”

    “新的圣旨,仍未颁下。”

    母亲言下之意岂不明白。攒红猛一颤抖,眼中泪掉,却是摇头:“荣王殿下,为了那位李姑娘,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谁人不知他情深,谁人不道那李姑娘可怜。要女儿强拆姻缘,去那令人蒙羞的所在,岂不是太看轻女儿了吗?荣王府不要女儿,这是明明确确昭告了天下,长安城谁都知道的事实。女儿即便落选,却也不肯自降身份,巴巴地把自己送上去,任人作弄。即便纪王有不足之症;不,即便是旁的贩夫走卒,无妻无子,却是清清白白的……甚至哪怕终生不嫁!对女儿而言,也自取其辱,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母亲便含泪抚掌,连声慨叹这才是自家宁折不弯的好女儿。李攒红心下却惶恐,其后的请求甚至不自觉露着气、灌了风:“……可是,女儿还是想去看一眼,就算是为这场有缘无份、遥遥作别。不是羡慕,不是嫉恨,不是恼怒,不是羞愧……女儿也说不明白,忽然之间为何就有了这个愿望。让女儿去看一眼吧,此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儿都心安!”

    所以李攒红去了,伴在娘亲身侧,跟在兄嫂身后;戴一顶帷帽,通身素服。清早起个大早,赶车到山下,山路宽阔修了台阶,对于她这久居闺中的依旧不太好走,以致他们到得晚些。大雄宝殿内僧众依然分立两厢,檐下亲事一字排开,殿外香客亦是摩肩接踵……李攒红要如何踮脚偷了空当,竟然正正好看清那主持接过签后上演的袖内乾坤——

    风吹开了帷帽,只一瞬,却足够她笃定:主持解的,并非荣王方才抽中那一签。这是场排演好的戏,为了那个李木棠。不,该称呼李县主了。就这么轻而易举、光明正大糊弄佛祖?不忿么?嫉妒么?要拆穿他们么?只用高声这么一喊——

    李攒红却将踮起的脚降下去,帷纱落回面前,杨家小郎随前任华州刺史离京时带飞的那一颗心,至此终于落地了。

    这样的情分,杨家小郎给不了她。往后的纪王、或是别的哪个男人,统统都给不了她。人间至情本就稀罕,可遇而不可求罢了。她如今亲眼得见,除了讶然长叹,还能做什么呢?便祝福他们白头偕老吧,也不服月老辛勤忙碌。你听,那头说,是大吉呢!

    “上上签,檀越大吉、大吉啊。”解签的住手捧签纸,递上近前。戚晋却并不接,住持会意,半斜向殿外,朗声念出纸上签语:

    “十六签,‘有凤来仪’。诗曰:

    ‘三九隆冬岁月长,孤山朔雪世苍茫。

    本为神木梧桐树,自有青阳引凤凰。’

    “解作命里显贵,生有仙缘,苦尽甘来,一鸣惊人。所问凡事顺吉,无往不利。檀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而后,掌声雷动。人群中一抹飘白素服,转头远去了。浓荫蔽日,指头鸟啼,再之后的热闹,都该涌向智海大师讲经的菩提坛。再无人知晓,另一方真正被抽中的签语是如何掩人耳目,由亲事典军送至荣王手上。可惜无主持解惑,沉吟思索,总似不解其意。或许一切其实糟糕透顶,正如他一路行来,从无着落的一颗心。

    清晨鬼使神差,是他自己弃了平夷不用,转而牵走阿蛮那匹老黄马,像是成心和自己未好全的尾椎骨作对。撇下阿蛮这几日,重归朝堂总要累个通宵,颠来颠去总觉得眼也花了,头也疼了,胸口莫名其妙,也不知带着对谁的气。是为皇帝雷声大雨点小的意图?除时丰派往夏州查察内乱源头外,各州道采访使大多竟是世家大姓自己人。戚晋为避嫌专程称病在家躲懒半月余,除了上书提议,不肯参与十道采访使任何商讨,到头来自作自受,竹篮打水原来一场空。反倒近来追查大理寺案宗,发现自己又一个舅舅还是渎职滥权的货色。而自己苦心孤诣,现下甚至要去假签语矫神谕——莫非所有善举皆是空想,出淤泥又如何不染尘埃。儿时便作伪证,庇凶手,他原来是个杀胚,还故作姿态说什么为民为国乐在其中……且看吧,迎面而来那对香客,面庞稚嫩分明新婚夫妻,一前一后却互不理睬;再往前骨碌碌滚过辆马车,是京城里的富户,家中小儿挑车帘正苦闹不休;有辆牛拉的板车行来,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头挨着头正酣睡着,该是闾右新买的婢子,不知前路还如何坎坷……他能做得了什么,他能救得了什么?世间之大,总使人力不从心;只有群山巍峨、山门耸立,更令人望而生畏。大雄宝殿十九级高阶,与内宫丹陛不可相较。纵使阿蛮费尽心力,又如何登高御殿,受她本该拥有的荣光?

    心烦意乱间,喉结处新生的几粒疮痘不小心便挠破了。连脖子火辣辣的,像什么腥气热腾腾直往脸上熏!他或许该流泪——既知所行不轨,曾道一心向善,却替阿蛮造此恶业……堂堂正正,她怎么就配不上一个县主头衔,用他来画蛇添足。

    可恨朝中不认,是朝臣们鼠目寸光;如若今日神谕不允,那就是佛祖有眼无珠。所以稍后些,他还敢往药师殿去,大步流星不似求告,倒赤裸裸该是勒索了。“谁不护佑阿蛮,便是伪神假佛,即行诛杀之也是罪有应当。” 他有此觉悟,接下来送到手中的那方签语自然解得积极——是偷梁换柱换走的那签,他真正抽中的那一签:三十九签,《梁祝》,是个中签……

    “劳燕分飞志不平,殊途朝野道同心。

    黑衣白绉黄昏后,羁鸟双影返旧林。”

    志不平所以要夫妻同心;双飞双伴而后荣归故里;中签只是个意头,好日子还得自己图谋……唯一不解的黑衣白绉,暂且也放过。总归一心认定,必然上苍宽宥,已许他们此生顺遂,长乐无忧……但将头顶阴云揭过!一时安步当车,过后院、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日光披洒,崖壁高悬,草木向下密密覆盖,至远方山谷辽原绵绵不绝。戚晋在此仓促驻足,猝不及防接着被山风扑个紧。不止手中的签语腾飞飘下,连腰间收着的信笺,也险些捉不回来。他向前一伸手,深不可测的山涧就在眼前一晃而过——

    再好似坠入,她的怀抱。

    直至此时,此刻,诗卷借风力整个展开,他才终于一睹其全貌。四句七绝之下,右手角落里原来还有二字。重重叠叠,墨洇纸背,糊成一团的是“戚戚”,边上再描小树,有花,有虫,将其环绕。“戚戚。”耳畔似乎轻声呢喃着,他眯缝的眼睫上便模糊了一片流光溢彩。眨眨眼,一点点从她怀里冒头:原来身在悬崖峭壁,面前一览无余……看那天地宽阔、山河浩大!阳光热烈有同清泉,任他什么浓稠思绪轻轻一蘸,立刻就柔和清淡。还不信?诸君,瞧仔细!刺目的血红,化成左手旁煌煌京城,重檐叠瓦,不胜繁华;生冷的阴影抹出远方群山轮廓,连绵起伏,逶迤壮阔;浓重的烟尘依托着山脚野村人家,茅檐低小,零星错落。黄鹂一两只,轻啼三两声。他靠着阿蛮,却好像听见整个人间的心跳:

    “……我上山时,看见了些采药人,或许就是附近的山民。钱氏县君,以前,就住在这附近。”

    “嗯。”

    “这是不是,就是她曾经住过的,上次我和小之一起逃命时去过的,那个荒村?”

    “看来不是。”

    戚晋似笑非笑,幻想中的姑娘立时会意。成群结伴的采药山民、袅袅炊烟下饭熟麦香的小家,这岂还是那个人丁寥落的渭门庄?暴雨冰雹那些荒年已经过去,生活要在这片洒满血泪的土地上继续。京郊、京城:多少人家,多少悲欢喜乐,多少说不出道不明的故事……春夏秋冬、雨雪阴晴,人间始终鲜活。

    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所以去大吼,去狂叫!回声层层叠叠,生生不息!

    “欸——

    “李木棠——

    “是天底下——

    “最好看的姑娘——!”

    向上望,要盛满阳光。

    “……我已经想明白,晋郎是天上的太阳,有时候藏到云里去,晚上就消失不见。但就算是晚上,鲜花草木虫鸟生灵也还都活跃着。生命里不止一种风景,我该感受、该享受现有的一切。再说……”

    正是有大太阳暖烘烘照着,他才看得清这天下百般风景。大太阳底下,不该再把什么眼泪藏起来了。

    ——如若阿蛮此时当真在侧,她一定会这样认真思索。所以无所谓戚晋此时手中握着的唯有风,胸前贴着的只是阳光。随风飘去,是他的签语,是她的帷帽……阿蛮抛却伪装,他的重瞳便重新焕发光彩。踱步后门,一时阳光依约。且看那垂着白纱帷帽的小姑娘,岂非应兆似的,忽自九天御风临凡、飘然便吹至眼前——

    对面稍一趔趄,障目的病翳除去:入眼青瓦红柱接白墙,再高低错落满眼青翠的绿。是夏日啊,檐顶院角,草叶各自抽条。阳光清冷冷落下来,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姑娘便无所遁形:额上疤痕未好,面色惨淡如雾;僵直身子佝偻腰背,她将脑袋埋起。凄绝处见慈悲,谦恭处最洁净——且看那身后光芒忽作,是阿难入涅盘,抑或贤女受莲花[ZL1] ?是以伎乐天舞、妙音鸟鸣,眼见七宝莲花流水,行将重生净土世界。凡俗子弟却在此时追上前来,自私自利竟就做了那优填王了——

    总要仞利天降下,红尘姻缘未完。豪情万丈都做了空,陇安县主,不许自在走脱。袖内诗作汗湿,她毕竟是解惑关窍;怀内荷包揉皱,又得她心意炽热——那荷包、双面绣有铜钱,是他亲手所作;内里护身符是她方才请得:

    “楞严咒……开过光的。”

    ……她在说什么?

    “张公子请的……虽说他不信。虽说我也总不信,但是、万一……!”

    颤颤巍巍,是对面一袭素服;怔然不动,是他一身玄衣。“黑衣白绉”却非黄昏,总是那方偈语原来应在这头。环臂将他保住,头顶那方疤痕,竟让他这般爱不释手:

    “戚戚。”她磋磨着将他后背衣衫扣紧,“我……想你了。你,不要……不要我……”

    此刻如何婉转委屈,早不见午后何等张狂摸样!垂着个白纱障,不见现实之血腥残酷,离开虔金号时她甚至夸夸其谈,说什么“不过如此”!她已经一步步将艰难险阻的路走过来了,不是么?从何府清幽之处伶仃的家生仆役;到马车上遥遥一望三俩顾客来去的各家铺面;再到邻人四五驻足叹息的葛家,东市起点热闹未起行人也不断的康旺饭庄;乃至宾客盈门虔金号那二分店!藏在帷帽之后,她上刀山下火海,哪管人声渐渐鼎沸,嗡嗡盘桓着,大约快将她拆穿。“就是那个李木棠!”他们会这样交头接耳,“头顶碗大一块疤,愈发难看!病了反复不肯好,还时常犯那癔症……怎么不省事些,让无常干脆带走了算!”然后阴云际会,四面里就细密交织着雪;狂摇乱舞,眼见又将她掩埋……

    “可我在这里,我就是来了!所以,都不算什么。” 摇头摆脱他试探的手,紧紧拽了那衣襟,她甚至贴不到人耳根前去,颠簸赶集般囫囵热乎的话儿顺口水往外跳;她此时是否发现那帷帽已逐风甩脱……却既然在爱人怀抱,又何惧赤裸?“我坐马车来,身子好着……没有发烧……我是不是还是做错?对不起对不起……”字句粘连,跟着眼泪花也掉,“可是我就是想来,我等不及……即便没有杳杳……我曾经……那晚上……童大哥的、黑乎乎的、像血的,抹在我身上,到处都是……我当时很高兴呢,我竟然想,我竟然终于又做了女子……从丰安之后,或是在那之前?下面,一直、干净得很,很久、没有……没有杳杳,你不能没有孩子……我赚了有钱!还有新的铺面!张公子能帮你,做你帐前军师……我、我、我……”

    嗬呀,他们这是在人寺庙里头呀。纵然香客都聚在菩提坛听经,往来无人,可又如何能不知羞耻,再次拉扯?抱胸向后一趔趄,她颤抖着扭头要逃。为什么,她足下生根,却一步也走不脱?是戚戚目光古怪,重瞳的眸子只一瞬就溢满泪水;既惊又喜,几次三番将她打量,委实难以置信般:

    “……阿蛮。”轻吞口水,他的嗓子何时又上了火生了痘了,“你现在……站着?”

    这是什么话。她要做瘸子了,怎么可能……

    她,站着?

    是什么时候从四轮车上站起身来,为那一瞬无以克制的相拥,向前挣脱了病魔的桎梏?又如何生了根在他怀中,稳稳当当坚持了这么些时候?戚晋那一双重瞳就涌出更多热泪,几乎要将她抱起来旋转。一口又一口,贴在她面上的是没完没了温热的“猪唠唠”。手舞足蹈、字不成句——他原来也藏了那么多支离破碎的梦魇,如今却化成滚烫热气,尽数将她包裹……他的阿蛮啊!多么可怜!不知失去了杳杳,甚至连带那捉摸不定的下半生……如若她曾经蒙受半分福祉,幼时疾风骤雨曾怀些许怜悯……他怎么想的下去!漫漫长夜,何其一无所有,他如何捱到而今烈日当空,他自己都说不明白。总是大雨瓢泼,遍寻不见阿蛮身影——这样的梦,他实在做了太多太多。“这只是个开头,”少年郎兴冲冲宣布,“也不是说不能立刻就能健步如飞……这世上又何曾有一蹴而就?便是战略规划、军队整顿、后勤部署俱已到位,但这一场仗,到底要真刀真枪去打……先胜,后战,一切水到渠成……且说前次大战,我大梁伤亡也足有万人!朝野上下庆贺,都说这是大捷!纵有损伤,终会取胜,我们只需要时间。”

    什么封做县主方便一拍两散,什么不再求婚改日亲自送嫁……诸如此类的荒唐念头,早无所遁形!阿蛮正一天天好起来,天长地久,那双腿脚一定要站上兴明宫的大殿,和他一同……他有阿蛮呢!阿蛮不会在意!一向将他宽恕,尽可为他开脱!且听戚晋说个开头,她便已经啧啧惊叹,说佛像面前偷天换日何等高招!往后还要问那满朝文武,哪个不曾暗中筹谋,哪个没有些过人手段?大太阳下尚且擦不去阴影……昂首挺胸,所图既然光明,谁管你手段卑鄙?

    有妻如此,夫复何惧?

    从散步归来的童昌琳手里抢朵花给她簪上,面对她欲言又止的忧虑,擦去泪花,附耳他要笑得不怀好意:“孩子的事……君既为约尼,卿当做林伽;何妨宏发愿,自有双全法。阿蛮,不用担心。”

    引经据典,李木棠听不懂。只是莫名其妙的,她忽而当真不担心了;甚至小别胜新婚,迫不及待着,他们该当从宝华寺离开。弃马车,上老黄马,山路时有陡峭崎岖,戚晋单手执缰,马背上却毫不颠簸,稳当得仿佛牛车。林木匆匆渐渐远去了。她总是要问一句“为什么”。此言指代不明,戚晋却了然一笑:

    “那你当日为何夺取小邵的利剑,不许他作势威胁?

    “你不信佛,楞严咒为何一定要我收下?

    “为何明明不良于行,却一定要追上五佛山来迎我?”

    “……那是我……”

    话未说完,她忽地全明白了。这回涕泗横流,就该心安理得,听戚戚反过来向她道谢了:“心病无药医,我实在束手无策。唯有多谢你锲而不舍,坚持至今。若你先自暴自弃,我就唯有六神无主,和你同衾合穴去!”

    “不要。”她用最后的力气拽拽他的衣襟,“你不……会。什么孩子、什么县主……我管不了了。或许是我快死了,所以狭隘,变得愚蠢。我只想,有件事,至少,从此以后,我已经很得意了。”

    她想要翘起嘴角,却还是偷偷地流泪,又咳嗽。她却不在努力,任整个身子在他怀里软下去。不用咬耳朵,不用靠得太近,甚至不用强撑病体,因为:

    “荣王殿下,和戚戚,都是你。”

    头顶飘来一句笑:“我知道。”他说,“好。”

    纵马向前,他们于是离开那座树木葱郁的高山。身后阴云骤起,万丈霞光随之断裂。天地间九万里,红尘缤纷竟瞬间褪成黑白。

    有只死鸟,当空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