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以前不管怎么变换,总还好歹有个人样,结果在这个世界直接连人都不当了。
西尔维亚暗自叹气。
当然她对外星生物形象并没有什么偏见,宇宙中更加奇形怪状的生物她也早就开过眼界,克雷尔这种形态虽然不伦不类的,但总算还有个样子。
其实诚实点面对自己的话,西维会发现自己其实是在迁怒。
哪怕一开始就有这样的猜测,但只要证据没有甩到她面前,她都想要强迫自己不去注意。而在很久之前,当她亲自面对这个人的时候,那张脸就时时刻刻不在提醒着她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而至于从一开始她要点技能点升级而现在基本上可以随心所欲(包括她之前使用的操纵笔的法术)的施展魔法,也大概是这样的理由。
*
“如果你需要一个理由说服你自己的话,那就大概是因为我是一个天才吧。”
西尔维亚佯装思考,实则敷衍。她不想去花大力气解释自己为什么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魔法原理,因为理由其实很简单,所有世界的理论其实都具有共通性。
而这对于一生都囚禁于这个世界的魔王完全不适用。
她曾经为托奈莉的不及格考卷讲解过一次原理。
“……就比方说,我将一颗苹果拿在手里,然后我松开手,在不施加任何力的基础上,你觉得这颗苹果会发生什么?”
西尔维亚试图耐心的cos幼师。
“当然是落在地上。”
西尔维亚点头,觉得自己不愧是天才,在任何方面包括儿童教育都手拿把掐。
“确实如此。那么,为什么这颗苹果没有往上飞往左飞往右飞呢?”
“什么为什么?……因为,它就是会落到地上啊。”托奈莉不理解,失去凭依的物体自然会往下掉就像她用力踢动大树为西维摘下果子一样。
没有人会去问出这个问题,也没有人会去钻研这个问题。
或者说,“西维你不想让它下落的话很简单就能更改它的轨迹,只要你喜欢你可以让它向上飞向左飞向右飞……”
其实这也是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想法。因为存在有方便的魔法,只要念动咒语就能“不劳而获”。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去想要种田却自己去耕耘、想要创新却自己去思考呢?
而同理,正因为多了魔法这样过于自由的存在,导致进行实验的同一条件极难进行控制。无法在科学最初萌芽的时候进行控制变量法而进一步加深思考,这也是各种物理定理迟迟未得到发现的原因。
火鸡庄园的神枪手留下的弹孔因为认知与力量发展的不均衡遭到了扭曲,他们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值得归纳的规律。
西尔维亚往上空抛出一颗苹果,然后接住了它。
她看向魔王。
“这就是原因。只要这个世界的苹果永远会掉在地上,只要点燃的火焰符合能量守恒定律,那么所谓无所不能、随心所欲的‘魔法’其实也不过是能量的一种。”
就像1+1永远等于2。
若此成立,其余同理。
——而在能量利用这一方面,又有谁比她更有经验呢?
*
“……你在称呼我的名字?”
黑发的魔王看着对面眼神熟悉的西维,听到她的称呼忍不住询问。
西尔维亚从不叫他的名字。
在记忆中第一次见面后她直接询问了他的名字后,露出了之后很少见的迷惑表情。为什么西尔维亚要询问他的名讳?为什么她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为什么之后她却从来都不肯好好的叫他的名字呢?
他本来是要问的。
可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又不想问了。
“……你在把我当做另一个‘克雷尔’。”魔王没有使用疑问句,而是直接肯定了她的想法。
在最开始她没想到他也会在这个“世界”里,在问过他的名字后确定了他是那个“克雷尔”;不称呼他的名字,是因为她明白无论如何其实他都不会是“克雷尔”,自然她也不能一次次地向自己暗示他就是克雷尔;最后现在如此称呼他,又代表了什么呢?
——代表着她终于说服了自己,两个克雷尔其实一模一样。
“我没有。”西尔维亚如此回答。
他不信。
“你早就知道我是……,可是你却一次次地、一次次地杀了,我!!”
他记起了那些沾满了鲜血的回忆,那些背叛、那些痛苦,他还依稀记得每次死亡之前西维法杖上莹莹闪烁着的光亮——那些汹涌澎湃的法力汇聚成一点,没有剧烈的爆炸、没有惊天的特效,只是轻轻的一声,那光束就穿透过他的皮肤、头骨、大脑,然后鲜血就会从脑后溢出,就好像一个破了一点小口的红酒杯一样,涓涓的红色蔓延浸湿了地毯。
每一次,每一次。
黑色的火焰随着魔王痛苦的怒吼开始从他表皮泛起,紫色的双眼开始蒙上不祥的红色。他从身体里抽出魔王剑,这是唯一能杀死勇者的剑。
他抖了抖剑上猩红的血,那是他的血,也会是西尔维亚的血。
……
在帝都上空,一场厮杀正在开始。
地上,因紧急避险而被迫放学的托奈莉背着书包匆忙地跑在了昔日繁华的街道上。
在一群疯狂地想冲到城门口的人群里,托奈莉逆着人流,格外显眼。
她焦急地寻找着西尔维亚,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有一只来自天空的恶魔正向她伸出利爪。
“唰——”
黑色的血液从恶魔身体里流出。
在最后一刻的惊险中,托奈莉看到了拿着利剑的一位骑士,棕发棕眼的骑士在抽出砍死魔物的剑后向托奈莉行了一个骑士礼。
“谦恭、正直、怜悯、英勇、牺牲、荣誉、信仰、公正。奥罗拉(Aurora)骑士团团长威廉.克莱蒙特向您致意,亲爱的小女士。”
因为抗拒“领导先走”这一决策的骑士团长和他的团员们被暂时除名,导致了他们不再有资格着骑士制式服装。现在的他们不能手握骑士制式长剑,只能人人手执一柄银质长剑;他们脱下了含有光明祝福的明光盔甲、只能身着皮甲。
他们不再是西尔维亚之前第一次见到时全身银色铠甲装备精良、光明祝福充足的精英模样,而是像那些随处可见的冒险家一般,甚至因为在不断地讨伐魔物让身上的服饰沾满了灰尘和鲜血而更显狼狈。
但托奈莉清楚,民众们热情地称呼他们为“骑士大人”,从来说的都不是他们的职业。
*
魔王知道自己绝对赢不了。
他来到这里简直可以算是“千里送人头”,千里迢迢地找到那个几乎每次都会杀死他的人,就为寻求了一个问题和一个答案,任谁来都可以嘲讽他这种行为简直是愚蠢至极。
可总要有一个蠢货要去面对她,总要有一个蠢货要问出那个问题,总要有一个蠢货需要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世界是真实的,却还是要一次次地毁灭它?”
世界重启从来不代表着过往行为的消逝,每一次重启都代表着一个世界的死亡。新生的世界从旧世界的尸体上生长而出,即使新的生命诞生总要经过漫长的钝痛,但如今所付出的代价却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
“如果你一定要从我这里拿走一个理由,我就给你一个理由,那就是我根本不在乎!!”西尔维亚不想再听魔王莫须有的指责,伸手把魔王的黑色领结直接扯到了自己面前。
“真实?你说这个世界真实存在?那我告诉你,这-里-就-是一个该死的游戏世界,我们这种玩家戴上头盔就能玩的那种游戏!
你头上的星空是假的,星球之外的宇宙是假的,你们——你——所有的人类、魔族或者那些杂七杂八的种族,都是假的,都是一段你们触摸不到的程序而已!
你们——你们算是什么生命?我想读档就读档,我想存档就存档,时间和命运对现在站在这里的我毫无用处,只要我想,只要我愿意,我就能一遍遍地毁灭这个世界。而我告诉你,我才不管你来我面前是为了给你上强化本那种东西还是单纯来杀我,这些我通通都不在意。
你们不过是一堆无意义的垃圾,一堆随随便便就能删除掉的程序,整个世界,真实存在的,仅仅只有我!!我,西尔维亚!!!”
西维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被指责为一堆数据的家伙愤怒地也拽着西维的领子,他紫色的眼眸充满了怒火,他不能理解西维这番虚无主义的发言,觉得着实荒谬。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是真实的话,那我们在这个世界,又算是什么?!”
就是太阳是假的,就算星辰是假的,就算所有存在都是假的,但那些情感与回忆还能作假吗?那些献出的鲜花、流淌的鲜血、濒死的呻吟,那些难道都是假的吗?
“对你来说,究竟什么是真实的,回答我,西尔维亚——!!!”
魔王的喉咙在最后一句话时几乎要被扯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居然能因为“一切都毫无意义”这样的理由轻轻松松决定一个世界的命运?
魔王愤怒的眼睛盯着他面前的西尔维亚,那双一直以来平静而毫无波澜的绿色眼眸第一次有了波动。
他曾经一直觉得那双眼睛像极了宝石,冰冷、剔透而无机质。而在这里、至少在这一刻,这双眼睛泄露了主人的一部分心情,这让这个玻璃珠变得生动,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双人类应该拥有的双眼。
(神明从高高在上的神座短暂地走了下来,祂的鞋子再次沾上了红尘的泥土。)
“痛苦。”
盯着克雷尔半晌的西尔维亚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像是耗尽了她一生的辛酸。
时间在此时凝滞了一瞬。
魔王松开了拽着西维领子的手。
——在这漫长而无意义的世界里,只有痛苦显得如此真实。
*
“西维?西维——!”
黄昏里,因为魔王死亡而魔物失去了领导人如潮水般褪去。跟在骑士长阁下身边的托奈莉在好心骑士的陪伴下,终于在傍晚找到了站在尸山血海中的西维。
她此时独自一人站立在了夜风之中,手中拿着一把狰狞的剑。那苍白细瘦的手指紧握着剑柄,有红黑色的血液顺着剑的纹路流淌到了她手中。
“嘀嗒——嘀嗒——”
滴下的血液汇聚成了一个小血泊。
托奈莉不在意西维现在一整个杀人现场一般的造型,找到家长的快乐让她无视了西维身上的血直直奔她而去。
小孩抱住了她的腿,西维身上的血液让她觉得惊慌。
“西维——你在这里,你刚才去哪里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托奈莉想像往常一样同西维撒撒娇,然后想和以前一样她们两个人手牵手一起回家,把整个世界先抛到脑后。
但她这一招没有今天奏效。
浑身是血的西尔维亚似乎直到托奈莉抱住她的腿之后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存在一样。
她蹲下来,脸上用力扯出来一抹笑。
“托奈莉,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西维这句话说的很轻,就像是推动羽毛的气流一样轻柔。托奈莉听到了,她看着西尔维亚的表情,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却又不敢表达。
“西维,西维。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她轻轻摇着西维的手。
西维没有搭理这句话。
她把手里的那柄剑横了过来,不顾手上沾染的鲜血,直接把它塞进了托奈莉的手里。
接下来她的语言带着一点轻快,又带有一丝癫狂。她紧紧握着托奈莉的手,即使托奈莉一点都不想握住这把剑,但那柄剑还是被牢牢地困在了她手里。
西维翠绿的双眸对着她的,她蹲在她面前,像是被蛊惑了一样说着这样的话——
“托奈莉,你知道你是命定的勇者吗?这把剑就是勇者剑,只有勇者才能使用这把剑杀死魔王。”
托奈莉听不懂,她也不想听懂。她开始觉得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但这次却没有人能站在她身边只要拽拽衣角就愿意给她讲解。
西维的声音很温柔,或者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以往西维的话语里总是带有一丝微妙的嫌弃,这还是第一次她听到西维那么温柔而平和地念出“托奈莉”这三个音节。
“魔王死了,新的魔王是我。托奈莉,我需要你拿着这把剑,然后立刻杀了我。”
西维受够这个游戏了,无论她接下来重开多少次,只要主线不成功完成,登出键就怎么都不会开启。
——既然不能选择剧本,那就直接选择演出人员好了!
西维就是这么打算的。
她从来没有打算过走什么主线剧情,老老实实犁几千里地还要配合一群人过家家。简直可笑。
不过现在她找到了新的方法。
被托奈莉杀死=被勇者杀死=魔王死于勇者之手=全剧终=她终于可以脱离游戏然后收购这游戏的出版社开了狗策划!
她看向托奈莉,这孩子一向没什么用 ,拿着剑的手简直哆嗦地不成样子。
听到西维“杀死我”的发言,托奈莉眼神一下子变得惊恐起来,直接没握住那把剑,像是扔出去一样,那柄剑“叮当”一下落在了地上。
世界再次寂静了下来。
托奈莉低着头,漂亮的眼睛里开始有泪水聚集。她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泪水一下子涌上来的抽抽嗒嗒的小孩死死抓住西维的袖子,努力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夕阳渐渐下沉,暧昧的光线一点点从西尔维亚的耳旁溜走。
直到这个时候,托奈莉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这位室友兼家长是怎样恐怖的一个人。她脸上一直以来对待托奈莉的那种无可奈何的容忍此时都烟消云散,阴影逐渐爬上了她的脸,让她看上去格外凌冽。
就像深渊。
“——是吗,那算了。”
西维没有再等托奈莉说些什么,她松开了手,于是托奈莉就抓不到了她。
她没有去拿那柄剑,黑发黑衣的女子独自转身走向夕阳远处,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