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我会带妈妈回去的。”
傅落池没有说话。
沈在望着他,眼睛里的血丝很明显,“哥哥,你说会有下辈子吗?”
沈在每次叫他哥哥,都有几分阴阳怪气,很少有好好的、正儿八经把他当兄长的时候。
今天这两声,倒是没有带着阴阳怪气的感觉。
他在问傅落池,可能也是没有人可以问了。
沈在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沉浸到了幸福里去,“下辈子我还要当妈妈的小孩。”
*
警方找到沈在之前,他就已经离港。
沈在抱着骨灰盒去了小水村,曾经贫瘠穷苦的小山村如今已经大不相同。
只不过车还是只能开到村口。
蜿蜒的山道,并不太方便开进去。
沈在将骨灰坛放在了车里,他下了车,他的气质同这个小小的山村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金贵小少爷。
村口依然有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他一出现,他们的视线就都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不认得这是哪家的孩子。
好像也从来没见过。
“这是谁家的孙子?”
“不认识。”
年事已高的老人家个个都是头发花白的样子,弯着腰,拄着拐杖。
他们在小水村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从小到老。
这个小山村走出去的年轻人,太多了。
他们也不是每一个都认识。
沈在对小水村并不熟悉,只在妈妈的口中听到过一些只言片语。
“小伙子,你是来找人的?”
“嗯。爷爷,宋家在哪儿?”
小水村里姓宋的人家太多了,这哪里数得过来。
从村头到村尾,掰着手指头算都算不过来。
每个外地来的人都是要来找姓宋的,不点名指姓,谁知道找宋谁谁呢。
村里老一辈,对村子里的人都了如指掌。
谁家有几口人,现如今在哪里,都是干的什么工作。
“宋家?你找哪个宋家?咱们村子里多的是姓宋的人。”
这话也不是乱说的,更没有欺骗他这个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小伙子。
“我不知道他们姓什么。”
母亲从未对他说起过他们的姓名,每次提起来的话语也是断断续续,就连故事都是不连贯的。
“有没有什么特征?比如脸上长了麻子,缺胳膊少腿,脾气好坏,这些都是可以形容的嘛。”
沈在想了想,“脾气不太好。”
脾气不好这个描述其实也很笼统。
不过整个小水村里,脾气最不好的那两口子,是鼎鼎有名的,大家公认的恶公公恶婆娘。
“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我看老赵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他这么一说,他们似乎也看出来了,眼前这个男人的眉眼,有几分熟悉。
小水村里不是没有长得漂亮的男男女女。
但是这些年来,要说长得最好的还是老宋家的大闺女,不过她许多年前就去了大城市,嫁给了她青梅竹马的邻居,听说早就在大城市里过上了荣华富贵的生活。
从离开小水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你是不是要找宋国庆家?”
沈在还未回答,周围就有人搭腔:“肯定是了。”
“整个小水村里,就属宋国庆和他婆娘脾气最坏,骂天骂地,看别人家的狗不顺眼都要骂两句。”
“可不是。”
“老赵,还是你眼尖,一看就看出来了,这孩子长得和宋国庆家的大闺女可真像啊,都好看的要死嘞。”
“是说,比电视里的明星还漂亮。”
“说起来我们小水村也有许多年没出过这么好看的人了。你说那些剧组来咱们村挑人的时候,宋家那个大闺女要是还在村里,能不能被挑上去?”
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扯得有些远了。
“肯定能,宋家大闺女眼睛大,皮肤白,五官紧凑,小时候就像画里面走出来的小仙童,长大之后越来越标致,电影公司肯定都抢着要。”
“到时候我们小水村也能名声大噪。”
“可不是。”
说着他们也有些感叹。
不过很快就把话题扯了回来。
热心肠的老人家帮沈在指了路:“你顺着这条道走到桥头,从桥对面那个巷子里进去,再往里走,门口贴着个福字的那户人家,就是宋国庆家。”
沈在低声道了谢。
倒是很礼貌。
他往宋家那边走过去,桥头这边的老人还在议论他。
“老宋家命真好,这叫什么?歹竹出好笋!”
“他们老两口是蛮横不讲道理的人,生出来的孩子是一个比一个出息。”
听说大闺女早就在大城市里过上了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另一双儿女,如今也在首都,都是国字级单位里头工作了。
往后几代,都不用愁了!
更不用过回以前种地割草的苦日子,这叫跨越了阶级,厉害得很。
“这孩子看着也好,文质彬彬,将来定然也有不可限量的前途。”
议论的人或是羡慕的语气,也有种命运使然的认同感。
还有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
可能就是他们小水村的风水足够养人。
*
宋爹和宋妈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一双儿女出息之后,在城里给他们买了房,不过他们住不惯,还是喜欢住在小水村里。
主要还是留在这里就能继续显摆他们老宋家的孩子,一个个都出息。
宋裴远在首都的事业单位干得很好,早就已经是单位的骨干,能说得上话,决断得了事情的那种人。
宋杳杳也不差劲,在首都的知名高校里任职,受人敬重。
两人工作体面不说,工资和津贴都很可观,平日里的单位福利也多,足够他们在首都生活的很好了。
宋爹宋妈因为他们也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把,在村子里,再也不用低着头做人。
走哪儿都是昂首挺胸,像斗志昂扬的公鸡。
至于嫁得最好的宋声声,那是他们逢年过节都得拎出来说两句的存在,说她没良心。
这么多年,说不回来就不回来。
真就一点都不记挂?
这个生了她,养了她的地方。
就算她小时候吃过苦头,可是那时候大家的日子都苦,谁家的小孩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尤其是女孩,家里的老大,不都是得撑起弟弟妹妹吗?
她埋怨他们,这些年过去也该好了。
哪有那么记仇?
不过宋妈想想,宋声声这人打小就记仇,还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是这些年他们人也老了,身体不好了。
就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
他们对宋声声也不是不好啊,至少饥荒的时候也没把她给饿死了啊!更没有把她给送人了,不还是养着她吗?
她那时候刚离婚,村子里风言风语那么多。
他们也是想尽快给她嫁出去,也不用听村里人嚼舌根,家里也能拿点彩礼钱。
可她倒好,他们替她做点主,被她埋怨到现在,好像到死都不打算原谅他们。
宋妈的头发现在也已经花白,院子里养了鸡,她拿着饲料,出去喂鸡的时候,看见院门外站着个人。
她被吓了一跳。
乍一看,这男人又高又好看。
就是她从来没见过,看着也不像是小水村的人,更不像邻村来的。
“你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你找谁啊?”
“走错路了吧小伙子?”
宋妈的腰已经有点弯了,不太能直的起身体来,她手里拿着箩筐,里面装着鸡饲料。
沈在看着眼前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叫外婆的人。
他记得妈妈说过,外婆对她也不好,谈起他们,她的语气有埋怨但是也有几分为他们开脱的仁慈。
“其实他们也不是没对我好过。”
“过生日的时候也会给我煮长寿面吃。”
“我生病了也会花很多钱带我去城里看医生。”
“但我也知道我不是他们最爱的小孩。”
面前的这对老人,鬓发苍白,精神气瞧着也有些没劲儿。
他们的老房子被修葺的很干净,看着条件不错。
只是他们看起来也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或许每个人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都是这般精疲力竭的样子。
沈在往里面看了看,他不知道属于妈妈的那间小屋还在不在。
“没找错。”
“我是宋声声的儿子。”
宋爹宋妈听到宋声声这三个字,苍老的身躯骤然僵住,然后就忍不住口出恶言,“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你妈她人呢?”
“我还以为她过上好日子,这辈子都不打算回来了!”
“我们两个人身子骨都要入土了,她算是想起来自己还有爹妈要照顾了?”
“儿子都这么大了,才带回来,说起来都不像话。整个村子里都没见过这样的。”
“你们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家里可什么都没准备。”
说着宋妈就转过头去同里屋的丈夫说话:“老宋,你出来,去菜市场买点肉回来,还有荠菜!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荠菜了。”
沈在的眼皮动了下,他记得妈妈很喜欢吃荠菜饺子。
宋妈这个人,话多,人又刻薄。
话匣子一打开就开始喋喋不休的谴责,说她不孝顺,说当年他们也不知道那瘸子是个会强来的,说他们后面给她收拾烂摊子也花了很多钱。
家里卖了地,还用光了存款,才把这个事给平息了。
还说这些年,他们老两口不是没想过她,没念过她,只她是个白眼狼,打电话过去也不接。
国际电话费那么贵。
他们可没让人少打!
说到最后,口干舌燥,总算把自己给说痛快了。
宋妈看着面前俊俏的小伙子,问:“所以你妈她人呢?”
宋爹宋妈到这个年纪了,很多事情已经看开。
宋声声毕竟也是他们养大的啊。
他们也快死了,什么事都看得开了一些。
宋爹见他没回答,又问了句:“你妈人呢?”
过了会儿,沈在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妈妈去世了。”
宋爹和宋妈脸上像是僵住了,被震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去世了?”
“人死了?”
两人像是没听懂话里的意思,不断的念叨着,还那么年轻怎么就死了呢。
生病了?
还是怎么样?
宋妈有些失魂落魄,“你没弄错吧?”
说完又自言自语:“不过她是你妈,你应该不会弄错。”
宋妈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难受什么,宋声声是个白眼狼,这种下场不是很正常吗?
话到嘴边,她喃喃道:“都说她去大城市过好日子了。”
沈在垂下眼皮,他说:“我想去妈妈以前的房间看一看。”
宋妈说:“早没了。”
她飞快抹了一把脸,说:“她人又不回来!我们当然就没想留着她的房间。”
沈在往里面看了一眼,视线停留许久,“没有了吗?”
宋妈也回头看了眼新修葺好的房子:“没了,变成客厅了。”
“二楼倒是有多余的房间,当初新造房子的时候特意留出来给客人的。”宋妈说:“你妈回来的时候倒是能住。”
沈在垂下眼皮,没说话。
她回来,也连一个容身之处都没有。
宋妈也不在意他说不说话,接着嘀嘀咕咕,叨叨个没完,“好好的人怎么没了?她生病了?瞧她每次和我吵架都牙尖嘴利的样子也不像是身体不好的。”
“而且不都说沈知书早就发达了吗?也没给她治病?”
“村里人都说她过上好日子了,时不时就问我后不后悔,我还真不后悔!早就知道她没良心了。”
“这些年我还让她弟弟她妹妹给她打电话呢,让他们去找她,也找不到人。”
“对了,你妈妈有没有说起我们?她怕是一点都不想回小水村这个穷乡僻壤吧!”
“她今年说起来年纪也不大。”
“我以为你妈那个喜欢显摆的性子,她飞黄腾达,过上好日子之后肯定会回来显摆呢。”
“谁知道这些年,她这么能沉得住气。”
“回来显摆也好啊。”
“生日都快到了。”
喋喋不休,嘀嘀咕咕说到最后。
只有一声叹息。
唉。
这么年轻。
沈在的睫毛潮湿的像下过雨,他说:“是啊,快到妈妈的生日了。”
每年过生日,她过得也不是很开心。
哪怕能获得短暂的自由。
沈在没有进屋,他知道妈妈很渴望逃离小水村,她知道妈妈对重男轻女、不怎么重视她的父母,是有埋怨的。
但她依然想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