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用一口地道的华国语，真诚满满地说着话。虽然她的话语中还带有些许粤地口音，但她正努力靠近这村子的语言习惯。她的夸赞真挚而热情，不掺一丝假意，叶大夫听着心里也颇是欢愉。

    他抬眼望向那姑娘，“如今已是八月中旬，港岛大学九月即要开学了吧？短短半月，能学得些什么呢？”

    姑娘面上洋溢起灿烂笑容，“我们已向学府提出了请求，愿在此地完成整个上半年的学习实践。学校已经首肯，允许我们在村里直至学期结束。倘若那时叶大夫您不嫌弃咱们笨手笨脚，定会继续申请延长留下的日子。”

    叶一柏点了点头，侧头向劳拉说：“帮他们俩换上手术袍子，让他们靠前些观察。”

    “多谢叶大夫！” 姑娘欢喜地鞠了一躬，随后跟劳拉去了里屋，穿好了手术衣裳，扣紧了口罩和帽沿。

    穿戴完毕后，两人心情雀跃地走至叶一柏对面，此时罗伯特早已占据了观看手术的最佳位置。小姑娘领着同伴来到罗伯特身旁，满脸感激地说：“谢谢您的宽容，主任大人。”

    “不用客套。”罗伯特紧紧盯着叶一柏手中精妙的操作，敷衍地应道，此刻，一柏正在用双齿钳调整肯恩喉中的位置，并缓缓拉开。

    小姑娘朝罗伯特的位置挪动了几步——那是个可以清晰看见所有操作细节的角度。“主任啊，现在人都到齐啦，若无他事，就请您先忙吧。咱不敢浪费您的宝贵时光。”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希望您可以离开这个最好的观摩位置给我。

    罗伯特点评性地扫了她一眼，心中忍俊不禁。这位年轻医生野心勃勃的样子几乎全写在脸上，在场众人包括叶大夫皆是见惯了世面之人，自然不会看不出这点小心思。只不过在他与一柏看来，有追求、愿意为之奋斗，并非坏事；这个时代里女医少之又少，更不用说女子当外科医师者几近稀罕，因此老一辈人愿意给予帮助。

    不过嘛……就算想搭把手也不等于就要把好位儿让出来呀。罗伯特可不是大清早赶过来只为送她们两个入室的，即便公董局那边的面子也不至于如此金贵。

    “很久没干这般精细活儿了。” 他边说着便径直走到助手身后站定，“泰勒你往后稍退，这次由我来辅佐一柏。”

    于是乎，两名实习医生如愿以偿站在最有利的位置，罗伯特心满意足地看着一切顺利进行下去；只有那个原本担任助手、眼下无所适从地立在一旁的泰勒显得十分茫然……

    他低头看看自己两手空空的样子，再瞧瞧身边罗伯特愈发显眼退后的发际线，嘴角不由得微微下撇流露出几分无辜——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实操机会……为何受伤的总是自己呢？

    田间一柏瞥了眼罗锅子，“是你？”

    罗锅子点下糙黑的脑壳，“是我呐，怎么样，不愿意？”

    一柏抬抬粗壮的拇指，嗯了一声，接着道：“你进来吧，带上家伙。”说着，便把手里的双叉钩递给罗锅子。

    罗锅子原先板正的脊梁瞬时弯曲下去，他知道，在这片田间的诊所里，唯有大夫，再无士任。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一柏手中的双叉钩，确保那一处娇弱的孩子喉咙维持原样，不能稍有不慎，像对待粗糙皮肉那样强硬拉扯。

    “剪子。”

    苏珊在一旁插言：“叶大夫，我给您擦擦汗。”

    一柏接过了苏珊递上来的手术刀，身子微微一侧，询问般问道：“稳定住了？”

    劳拉走近，轻轻擦拭去一柏额头上的汗水，回答说：“稳了。”

    听到此话，一柏手中手术刀锋利而果断地切下右侧甲状软骨缘上的咽缩肌，渐渐显露出声门旁的空隙。众人眼中的白色身影中，那根暴露在外的右侧环杓后肌萎缩状况格外引人注意。

    “这肌肉萎缩可真够严重的。”罗锅子拧起了眉毛。

    一柏则持续从右侧环甲关节后逆向分离出左侧喉返神经，不多会儿功夫，便沿着神经瞧见了一个极微小的瘤子，看到这弯月形状的神经梢瘤嵌在喉返神经内部的时候，一柏的眉头也不禁一紧。这个瘤子的形态弯曲如新月，而且多半已深入到神经之中。

    乡下的土办法检查不出这么细微的变化，x光片拍出来的二维影像只会让真相变得模糊，就如同看不清月亮的不同面相一般，这对医师的诊断产生了误导。

    罗锅子忧心忡忡地说：“看来那段被肿瘤嵌入的神经段是保不住了，更糟的是其后半部明显变细萎缩了，即使勉强接上，也不一定会有个理想的结果。”

    听到这话，包括泰勒在内的两位学徒忙凑过来仔细查看病灶所在。纵然没有放大的手术镜，他们也分明能看清那根白色的神经在后半段较前段要细瘦一些。

    所有人的眼光自然而然投向了在这田野诊所中堪称顶梁柱的主治医生一柏身上。

    一柏沉重地叹了口粗气，“确实如此，萎缩成了这般模样，就算是强行缝合恢复后效果恐怕也是不佳，换一种手术方案吧，把这跟喉返神经与颈部筋络分支接上，这样一来手术时间可能会稍有延长，希望大家能再撑一会儿。”

    那个时候的诊疗所条件可远不及现在的医疗设备完善，冬暖夏凉、恒温恒湿那是不敢想的事。虽说是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大医院诊疗室，装有一台名牌的冷气机，但这冷气的效果比起房内摆几个大冰块来说，还差了不少。加之屋里头穿着厚重衣衫的医生们因手术之需，连扇风也不能。一场耗资费力的大手术下来，对他们的技艺及体魄而言无疑是个严峻的双重考验。

    一位年轻的女助手，尽管广东方言夹杂着上海腔调并不标准，但仍一本正经地道出心里的话：“叶大夫，我们都没问题。咱们中国有句话讲的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医生肩负着救死扶伤的大任，这小小炎热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