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微遥觉得,夙鸢一定是疯了。
然而,她强忍住话头,并未加以评论。
只因夙鸢的父亲在一月前遭人暗杀,仅留下两条含糊不清的线索便与世长辞。如今,她又遭遇流民暴乱,险些丢了性命,此刻内心必定惶恐不安,才会这般胡思乱想。
楚微遥叹了口气:“夙阿爹的事情,你放心,我记得那刺客身上有个火焰图案的刺青,我行走江湖有些年头了,一定帮你报仇!”
忽然提到父亲,夙鸢眉目低垂,一双星眸暗漾,整个人又压抑沉郁起来。
楚微遥意识到说错话了,随口寻了个话头:“那个……我们还是回去吧。”
夙鸢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微遥:“……”
她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一月以来,夙鸢虽看起来与平常并无两样,却一日比一日憔悴,可她偏偏什么都不说,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以至于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一层隔膜般,叫人不是滋味。
楚微遥再也忍不住:“阿鸢,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女孩子嘛,没必要那么坚强。”
夙鸢道:“女孩子怎么就不需要坚强?你与人比武时受了伤、流了血,我也没见你哭过。”
“这……”
楚微遥反倒是语塞。
这种温水般的无奈让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辩?
夙鸢笑道:“没事,回家吧……”
可真的没事吗?
夙鸢的笑容到最后渐渐淡去,正如幽冷如霜的街市。
她恍惚间忆起父亲去世之时,仿佛也是这样的夜里……
那日她已经睡了。
忽然听到楚微遥在外大叫一声——
“有刺客!”
夙鸢从梦中惊醒,只听外头纷乱人声,有楚微遥、有阿婆、有家奴,唯独没有父亲,她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急急跑出闺房,见楚微遥已和刺客打成一团。
那刺客穿着一袭黑色夜行衣,面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阿婆拉着夙鸢的手,颤着嗓子道:“你快去书房看看老爷。”
夙鸢心中一紧,立刻朝着书房奔去。她的心跳如擂鼓般,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各种可怕的场景。当她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爹!”
夙修竹倒在地上,浑身染血,只剩下一丝微薄的气息。
夙鸢眼前几乎要陷入一片黑暗。
直到夙修竹叫她,夙鸢还好容易稳住一口气,跪在地上。
夙修竹极尽扼要地说了两桩事情——
一个是想回归故土大邓,一个是在二十年前就将夙鸢许配出去。
夙鸢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是谁?究竟是谁?”
她急急地问了一遍又一遍。
成串的眼泪润浸了黑夜。
恐惧和愤怒早已无以复加。
“儿啊,生逢乱世,难以苟全。为父深知,这一天迟早会来……”
夙修竹的脸已清瘦至极,夙鸢这才发现父亲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似乎一直在殚精竭虑地做什么事情。
是什么?
能让他熬尽心血?
夙鸢只觉自己心头急撞,骇然睁大眼睛望着他。
夙修竹语声喑哑,变得几不可闻:“鸢儿,那桩婚事……爹从未对你提及,但你务必牢记,定要誓死追随,唯有他能护你周全……”
他忽然激烈挣扎两下,一口鲜血喷出,胸膛再无起伏。
那一瞬间,夙鸢手足冰凉,似溺在水里,使不上力气。
她忽然恨极了自己。
恨自己无能,更恨自己不孝。
与父亲相依为命多年,竟全然不了解他。
到底是何人与他有仇?非要杀人灭口!
“为什么?到底是谁!”
这些年自己忍辱负重、苦心经营的家产到底算什么?
在撕心裂肺的呼喊中,夙鸢哭到抽搐不已,过了许久,她悲恸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去。
可那夜之后,夙鸢再也没有哭过。
阿婆和楚微遥都很担心,但夙鸢说她没事,旁人也就不敢问了。
回到夙府后,夙鸢提来一盏灯,去了父亲生前所用书房。
夜色浓黑,深沉的回廊下,她孤身伫立在暗影之中,背影晦涩。唯有朦胧烛光透过灯笼,映照着她苍白肌肤下的暗蓝的血脉,才成为了这片黑暗中唯一的色彩。
夙鸢推开书房,袖口不经意间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臂和暗沉的鞭痕。
许是被关了许久,似乎还能闻到那一夜留下的腥气。
她径直走到最里面的一排书架前,抽出一本放在最上面的《吕氏春秋》。
“咔嚓”一声,书架后面出现一道暗门。
夙鸢迈步而入,眼前出现一间布置简洁的雅室,室内仅有一面书架、一张案桌和一把椅子。夙鸢在桌案前坐下,打开抽屉暗格,从中取出两封信。
写信之人是与她有着婚约的神秘男子,常年与父亲书信往来,似乎在交流着什么事情。
夙鸢打开第一封信,上面的日期是今年七月。
大意是让夙修竹注意安全,至于别的,她瞧不出半点端倪。
至于第二封信,里面夹着一枚玉佩。
夙鸢仅看一眼,便知它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品。
其色泽温润如古泉之水、青翠欲滴,其上花纹,更非寻常匠人所能镂刻,那神秘的纹路,仿佛出自天宫织女之手,婉约而缥缈,似云似雾,又如流水潺潺,使人一见便心生向往。
至于那封信,看纸张的颜色像是有些年头了。
信中那人先是向她问好,然后谈及二人婚事——
“我与你的婚事原该问问你喜不喜欢,奈何你当时年幼,还浑然不懂,而你父亲有恩于我,我不得不应下,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用此事为难于你。”
“我今日同你写信,一来是庆贺你到及笄之龄,二来是想问问你的想法。”
“说来,我见过你两次。首次见面是在我们定亲时,当时你只有三岁,怕是已不记得了。第二次相见是在你十三岁的时候,只是当时我易了容,你并未察觉。但我仍记得你,聪慧机敏,很是可爱。”
夙鸢看到这里,不知怎的,脸上忽然微微泛红。
她虽已二十有五,但这么多年来一直专心掌家,竟没有动过儿女情长。
如今握着这封信,竟仿佛是听到了他温软清润的声音,站在春日里的桃花树下,望着自己,徐徐说来。
“如今你已及笄,可以为自己的事情想一想,倘若觉得我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我会尽我所能,绝不会辜负于你,但倘若你心有所属,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为你备上十里红妆,送你风光出嫁。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必有任何顾虑,因为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会尊重你的意愿。”
“至于你的父亲,我会向他说明责任在我,绝不连累于你。”
“阿鸢,我不知道今日之事会不会唐突到你?毕竟你刚刚及笄,可能还不太懂,而我年长你十岁,已经有些老了,但我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用怕,因为一切还有我。”
他说得如此小心翼翼,仿佛视她为珍宝。
夙鸢从来没有这样体验过。
在过去二十五年里,在所有人心里,甚至在她自己心里,她都是一个不需要别人温暖的人,不需要帮助、不需要宠爱,有的只是无妄无惧的本事,和利益至上的商人本色。
唯有这封信,和这个人……
不知怎的,再烦乱的心思,在他这封信里都能平静下来。
如今,夙鸢再次回想起父亲临终前最后交代的两桩事情。
其实,自宣朝覆灭以后,南越于乱世中崛起,建都立业至今不过短短五十余年。
在这期间,南越为稳固新政,刻意压制商贾的身份与地位,使之远不及农户与士人所享有的尊崇。尤为严苛的是,对于在南越境内稍有声望、积累了一定财富的商贾,更是实施了严格的出境限制政策。
所以,夙修竹交代的第一桩事情,还得另寻途径。
至于第二件……
这件事情就很奇怪了。
夙鸢扶着桌案站起来,眼神幽幽流转:“爹为什么不给我看这封信?是怕我退婚吗?”
“还有他究竟是谁?和爹有什么关系?”
“他们在暗中联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