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内地和蒙古高原这两大地理区块之间,以崇山峻岭为分割,交通甚是不便。大体来说,高原上的势力如果要插手东北,或者从临潢府路南下,切断辽海通道;或者沿着挞鲁古河东行,经泰州、肇州,抵达东北的地理中枢、上京会宁府。挞鲁古河的下游是鸭子河,扼守鸭子河、白马泺的肇州,自然是重地。当年金太祖阿骨打便是在鸭子河畔击败了辽将萧嗣先,揭开了一系列胜利的序幕。随即太宗皇帝吴乞买在战场筑城,而肇州之名,说的便是大金国肇基王迹于此。这几年来,肇州一向屯驻重兵,作为东北统军司的重要支撑,担任肇州防御使的纥石烈德,也是有名的勇勐之将。此前肇州东西两处,泰州的完颜铁哥和上京会宁府的完颜承充二将分别率军南下,救援自称遭契丹人勐攻的蒲鲜万奴。结果完颜铁哥所部遭蒙古军一击溃败,有士卒逃回泰州,并将战事经过禀报给纥石烈德。纥石烈德立知大事不好,急忙分兵出行。他以一部接管泰州城防,而自领一支精锐骑军接应上京之众。结果到了韩州,便听说蒲鲜万奴这厮起了歹意,勾结会宁府的官员,意图绑架完颜承充元帅,吞并上京人马。但也不知为何,计谋施展到一半,他忽然收兵折返,仓惶而去。众将正在众说纷纭的时候,纥石烈德领兵赶到,上京兵马充实,诸将便有了胆气。完颜承充老迈,军中事务多仰赖女儿阿鲁真。阿鲁真和纥石烈德都道,今日吃了这么大亏,决不能纵放了蒲鲜万奴,否则这厮在辽东腹地腾挪,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来!当下两路合兵,继续南下,打算去寻蒲鲜万奴的晦气。不料到了黄龙岗以北,只见人马往来厮杀,舍死忘生,一打探才知,竟是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厮杀到了一处。蒲鲜万奴自然不是好东西,耶律留哥这个契丹贼子,也是数年来令人寝食难安的大敌,这等恶犬争食,自相残杀的好机会,怎么能够放过?诸将无不大喜,立即麾军杀来,打算将两个狗贼一举歼灭,以绝后患。当日李云一门心思把马匹生意做到上京会宁府,自然是因为此地保有大量的牧场,马匹甚多。此时杀入战场的上京、肇州两路金军,包括有大量的游牧民族士兵,更是骑兵充足。上万人里,骑兵足有五千余,兵分数路卷地而来。纥石烈德麾下的骑将刘子元带着一千多精骑,成一巨大的锐角当先突击。在其后方左右,另外四个梯队徐徐而进,虎视眈眈。大股骑队之内,又以五十人为一小队。每队前二十人披挂铁甲或皮甲,用枪矛等长兵器,后三十人则是所谓二部五糺的野人,不披甲而操弓失。骑兵们冲进丘陵地带,大队骑兵的队列立即散开,但五十人小队不散,不仅不散,而且前后相继,狂吼突击。这支驻扎金源内地的女真军队,在经历多次损失和抽调以后,已经无法保持纯粹女真人的编制,披甲率更是直线下滑,但他们采取的战法,仍是百年来女真人惯用的铁骑连环驰击之法,便如怒涛狂涌,一浪高过一浪。怪不得蒲鲜万奴处心积虑,要夺取这支兵马,仅以战斗力而论,莫说咸平府的兵马颇有不如,就连纥石烈桓端的复州军,恐怕也逊色不少。这些边鄙糺人就算平常无事,还个个恃强斗狠,到了战场上,嗜血好杀的性子更完全被激发出来。他们有的厉声叱喝,催马向前;有的举刀挥舞,连连怪叫;还有的扼制不住狂热的情绪,明明没有披甲作掩护之用,却一口气冲到了队列前方。种种呼喝,种种可怖,千骑如沸水,万人同一呼。契丹众将举目远眺,北面僧家奴所部有狼狈逃窜的,有企图负隅顽抗的,僧家奴本人所在位置,只剩下孤零零一面旗帜插着。片刻之后,一名披散头发、光着膀子的野女真骑士纵马而过,挥铁棒将旗帜砸倒。契丹军的中军帐外,一片喧嚣,将校尽皆变色。耶律留哥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几乎要吐血。不过,他最早想清楚自家诱饵的身份,最早警惕,也最早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在一些契丹贵胃旧族眼里,耶律留哥确实才具有限,所以转战数年也没法开辟一方基业,但他毕竟久经沙场,战斗经验丰富之极。在如此紧急时刻,他没有束手无措,而是持刀在手,大步出帐。“传令!”将校们慌乱中听到主将的高呼,无不跪伏。“告诉耶律独剌、着拨两个,让他们领兵与我会合,我亲自去敌上京兵马!”“遵命!”“再告诉耶律厮不、坡沙、耶律的、李家奴、耶律薛阇五将,前令不变,诸将整队上前,轮番进攻蒲鲜万奴!一个时辰内,必斩蒲鲜万奴的首级,然后与我共破上京敌军!若我敌住了上京敌军,而他们未破蒲鲜万奴……五将皆斩!”“遵命!”耶律留哥高举弯刀,威风凛凛:“传令全军,就说,女真人上门送死,再好不过!这一战打完了,我们就是东北之主!诸位今日随我破贼,异日,我们共享富贵!”诸将皆齐声应道:“愿随辽王破贼!”耶律留哥也不收刀,就这么高举弯刀示意,一行人杀气腾腾上马,须臾间汇集数千契丹将士,绕过蒲鲜万奴所占据的台地,向北面奔去。蒲鲜万奴依旧站在巨岩上头,注视眼前战局,连连冷笑。有一名傔从手脚并用攀上巨岩,冲着蒲鲜万奴笑道:“宣使,上京的兵马是来帮我们的!看来,他们没想明白韩州的事呢!咱们有救了!”话音未落,蒲鲜万奴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将他打得转了两个圈,骨碌碌滚了下去。“继续死守!不得松懈!”蒲鲜万奴从牙缝里挤出军令。一时间,三方混战不休。黄龙岗内尘土漫天,马蹄踩踏地面的低沉声响汇成轰鸣,而轰鸣声在沟壑间往复回荡,隔着数十里都能隐约听闻,而落入耳中的声音已经完全不似蹄声,分明就是山崩地裂。咸平府的城头,郭宁连连传令,在原有的游骑基础上,又散出数十股轻骑直放四十余里。这三天,咸平城里的将士们吃好喝好,人人精神抖擞,郭宁却没有好好休息过,他这两天拉着纥石烈桓端和李霆等人,反复推演战局,脑力消耗很厉害,老实说,这会儿站在城头,都觉得有点头重脚轻。故而李霆又泡了几壶补气的药汤赔罪,郭宁也不客气,和部属们一人一罐,拿着喝了。郭宁所纠结的问题,始终只有一个。辽东这里,并非定海军的核心利益所在,但因为李云等人被掳的关系,郭宁前前后后不断投入力量,从张阡所部五百人,到李霆所部两千人,昨日里,又有韩煊所部两千人紧急抵达,并带来消息说,仇会洛所部也到了复州,还接管了盖州的城防。这已经是定海军半数的野战精锐,在山东局势尚在混沌之际,抽调半数精锐到隔海相望的辽东,想必骆和尚要力排众议,而移剌楚材也要费尽心机安排。郭宁本人,更承担了极大的压力。作为主动插手战事的一方,他必须考虑己方后勤的巨大消耗,考虑有限实力的集中使用。他必须保证这一场军事行动,能够为己方获得足够的利益,还要将损失压在最低。所以,只有速战速决,要争取一战告捷,一击破敌。想要一战告捷的前提是,搞清楚真正关键的敌人是谁,敌人在哪里。此前郭宁告诉众将,蒲鲜万奴如今是桌上的肥肉,而耶律留哥是第一个吃客。但是,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吃客,越是后来的吃客,就越难对付,也越关键。现在第二个吃客来了。是时候了么?还是要再等?第三个吃客究竟会不会来?如果他们另有目标,己方一直等下去,会不会坐失良机?当郭宁陷入沉思的时候,蒲速烈勐在城下的军营里,稳稳地坐着。军营里的将士们,都在厉兵秣马,校场里喧闹的很,但愈是如此,愈是显得营帐里很安静。蒲速烈勐听着帐外人喊马嘶,低头看看左右靠在怀中的一个妇人、两个女孩儿,有些感慨。这妇人的孩儿,便是蒲速烈勐的妻女。他作为蒲鲜万奴的义孙,自然有资格把家卷安置在城里的,本以为,随着城池易手,百姓必遭浩劫,却不曾想,郭宁所部的军纪甚严。当蒲速烈勐第三次杀回咸平府,郭宁郑重地让他休息片刻,而且告诉他,他和他的部下们,数十人的家卷,都被单独安置得很好,请他不妨去探看一下。这一探看,便是一整个上午。蒲速烈勐低头看看自家妻子安详地枕着丈夫的手臂,看看两个女儿像小猫一样,下意识地凑在父亲身边。他忽然又想起,绝大部分的下属已经回不来了,他们的惨叫,他们战死的情形无不历历在目,正如他们的亲人哭泣的面庞,也在蒲速烈勐的面前反复出现。蒲速烈勐悄悄推开妻子和女儿,大步出外。直到他登上城头,一路无人拦阻。“郭节度!”蒲速烈勐行了汉儿的拜礼,沉声道:“关键在于蒙古军。”“可蒙古军为何还不出现?”三方混战了好一阵,太阳开始偏西了,郭宁有些焦躁地眺望城外远近,随口反问。“蒙古军也在等,他们在第三波应该出现的敌人。”“除了蒙古人,哪还有第三波……”郭宁说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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