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晨看着张永德喝下碗里的酒,又说:“张永德,你若早死十年,也许我对你就是这个评价。只可惜,现在,老僧只能说你是个忘恩负义、不忠先帝、贪恋权位、助纣为虐的糊涂虫!”张永德大瞪着眼睛,错愕道:“白公公何出此言啊?”白晨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看你即死,老衲就把帝国的这些丢人事都说与你听听。二十多年前,同泰皇爷御驾北征,遭到了柔然偷袭。结果,咱家被俘虏,皇上也险些被杀,幸亏宋启愚及时赶到,救下了皇爷和我。老衲怕皇爷难堪,就让宋启愚参加次年的科考。早些年,朝臣们一直以为是老衲对宋启愚恩赏有加,其实,那不过是皇爷报答宋卿当年的救命之恩而已。”张永德惊愕地看着白晨说:“这,这难道是真的吗?我的天啊,若皇爷殒命,那我大周不也……”白晨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宋启愚历次外放,老衲都半开玩笑地说要他绵延大周国祚。可后来,大伙也都看到了,守卫关北、击败柔然的是他;起兵勤王,铲除静福的是他;镇压叛乱,收复燕云的是他;平定贼寇,保境安民的还是他。”张永德咬牙反驳道:“可是,即使他立了天大的功劳,他也不该废黜了皇统帝啊!”白晨又念佛号说:“阿弥陀佛。张永德,也许你不知道,同泰皇爷在临终前亲口告诉老衲‘命皇五子扬王石坦继位’。老衲为了保守这个机密,当时只能装疯卖傻躲避毒手。齐王和成王进京后,互相倾轧,勾心斗角。最终,齐王胜出,杀死了成王和共治帝。你身在中枢,敢说自己手上没有沾血吗?”往事一幕幕划过张永德的脑海,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干动了两下嘴巴,却只吐出了“可是”二字。白晨继续说道:“齐王称帝后,在金龙殿发现了先帝遗诏。他害怕事情败露,失去帝位,就派齐元能带兵包围了皇家祖陵。那齐元能先用毒酒鸩杀了扬王,又命兵卒杀光陵区内的人。老衲师徒是躲在坟圈里才逃得了性命。后来,老衲听说扬王殿下全家遇害,我当即就发下誓愿,要把天通帝的暴行写成文稿广为散发,好让后人知道他的狠毒,了解这段真相。”张永德痛苦地用脑袋撞着囚车,哭着问道:“这,这些,可是,可是,难道,难道当今皇上才是大周正朔?难道张某彻底错了?”白晨转向皇宫方向,双膝跪倒激动地说:“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当今正是扬王殿下的幼子,同泰遗诏终于在公义王的遵行下实现了!老衲这次进京,向公义王致谢后,便可归隐山林,侍奉我佛,再也不过问尘世上的事了。”张永德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他放声大哭道:“同泰皇爷呀!老朽糊涂啊!老臣才是大周的叛逆,老臣罪该万死!公义王,您对我朝的恩德,老朽只有来生再报了……”
巳末时分,张永德被押到了行刑场前。监斩官颜学仁和姜士选在验明人犯正身后,对写有张永德名字的纸牌进行了勾决。在走向法场时,不知为什么,后颈插着勾决牌的张永德却心情豁亮。他高声呼喊道:“公义王,大周国祚全赖阁下延续!我张永德背叛国家死有余辜!张永德对公义王心服口服!”
由于天气阴沉,日晷的长度看不清楚,颜学仁便命令阴阳官每过一刻上前禀报一次时辰。不多时,身穿黑白两色服的阴阳官大声报告道:“禀大人,午时初刻了。”颜学仁轻轻挥手说:“再报。”又不多时,阴阳官再次大声报告说:“禀大人,午时二刻了。”颜学仁又说了个“再报”,同时,他从案上的令壶内擎出了一支令牌。也许是由于天气转凉,也许是畏于刑场的杀气,与颜学仁并排坐着的监斩官姜士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偷眼看了看颜学仁,却发现这位刑部尚书的头上也淌出了冷汗,而他握着令牌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就在法场内外的人们全都高度紧张的时候,顺着柴市大街快速飞来一骑,马背上的人一边催马一边高喊着:“公义王有令,赦免逆犯张永德!公义王有令,赦免逆犯张永德……公义王有令,赦免逆犯张永德!”那人冲到监斩棚前,勒住战马,取出谕旨朗声读道:“公义王特赦令。张犯永德虽有叛卖汉中、举兵谋反的行为,但念其曾为保卫国家、建设大周立过功勋,又念其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本摄政王依据《大周律法》特赦张永德死罪,同时,宽宥其族人三百五十七口……”已经两眼迷离的张永德只觉得身子发软,一下子瘫倒在地。他向皇宫方向伸出手去,用极为细微的声音呼喊道:“伟大的公义王!公义王万岁……”
在赦免张永德的当天下午,四名侍卫亲军将校自缚双手跪在了公义王府的大门前。酉初时分,前导马队从远处奔来,有人高叫着:“公义王回府。快快打开大门。”这四名自缚的将校向前跪爬了几步呼喊道:“公义王,罪将听信谗言,不辨忠奸,干下了刺杀王驾的糊涂事。请公义王从重处置罪将,以正军纪,以儆效尤……”宋启愚坐在马车里先听了一会儿,才挑开车帘,跳出车外。他对段鲲吩咐道:“把匕首给我。”段鲲一边忙不迭地将匕首呈给公义王,一边陪着小心说:“此等见血的事可否交给末将代劳?”宋启愚接过匕首哈哈大笑说:“你想到哪去了!卞军、刘凯、黄顺、王卫廷这样的勇士我怎么舍得杀害呢。他们今天自缚请罪,说明他们已经认识到了错处。既然如此,本王就该亲解其缚,放他们回去。”说着,他上前用匕首割断了捆在刘凯身上的绳索。接着,他又给卞军、黄顺和王卫廷松了绑。宋启愚和蔼地对他们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们不要有什么顾虑,回去后好好带兵,在国家需要时,将功折罪吧。”四将感动得无以复加。他们趴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地说:“公义王对我等的恩德比天还高,我等今后纵使赴汤蹈火也要为公义王效犬马之劳。”
宋启愚刚刚目送四将呜咽着离去,却听人群中有人高诵佛号,“阿弥陀佛。公义王心胸宽广,化敌为友,真令老衲动容啊。看来当年,老衲没有看错人,你果然延续了我大周的国祚。”宋启愚听声音耳熟,急忙回头,却见说话者是位双颊蹙缩、眉毛雪白的老僧。看宋启愚疑惑,老和尚又向前走了两步说:“白晨感谢公义王特赦了前朝老臣张永德,又宽恕了这些政见不同的军将。”宋启愚只迟愣了一瞬,旋即上前撩衣跪倒说:“果晨大师在上,宋启愚给您问安。”听宋启愚叫出了自己的法号,白晨很是惊讶。这时,从府内出迎的曹可用走上前来,抱拳拱手说:“大师勿怪,其实,数年前,曹某已经查得您的行踪,只是宣道严令不许打扰,故而,您才在河东自在了这七八年。”白晨伸双手扶起宋启愚,感慨道:“原以为,老衲帮着公义王收服了人心便还了你延我大周国祚的情分,却不知,老衲师徒一直都在公义王的护佑之下。”宋启愚躬身说:“当年,白公公嘱咐我‘救民图存、倾尽所能’,宋某从来没有忘记。”白晨抓住宋启愚的胳膊,眼望着这个后生,心情非常舒畅。宋启愚轻轻地点点头说:“大师,此处并非讲话之所,咱们可进府再叙。”白晨先双手合十道了声“叨扰”,随后,便在宋启愚和曹可用等人的陪同下走进了王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公义王府周围的景致越来越模糊,但在火把和气死风灯的照耀下,王府门楼正中牌匾上的“公义”二字却显得格外清晰。每当寒风吹拂、火光闪动,便会有绚烂的金光在字面上氤氲,饶是远处的人们似乎也能窥得那一抹淡淡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