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夜不掌灯的堕民街,随着锦衣卫的到来,街道首尾到处都点燃了火把。深浅不一的水洼倒映着红彤的火光,像是一条天上的琉璃街。“我哪会什么雷法,再说这天......”张春明抬头黑天,露出深深的忌惮之色。他现在算是明白了,秦墨这是要来真的。偷偷摸摸走街串巷行医布道,和走入人前,那是纯纯两回事。让张春明倍感压力的是,朝廷和皇帝的目光都盯着这头。“走了。”秦墨出声道。闻声,张春明回过头,看着全副武装的秦墨愣了愣。只见其背着诊箱,带着羊肠手套与布条口罩。“去哪?”“治病。”秦墨对着彻夜明亮的堕民街扬了扬下巴,“你跟在我后边,替我举着火把。”说着,秦墨率先沿着坑洼的道路抬脚走了。身后的张春明见状连忙取了一根松油火把跟上,户部这次给的物资实打实的足。就连火把都是松油的,按照以往也没这个待遇。堕民街的路实在不好走,坑坑洼洼的路没人修,也根本也没有排水沟这一说。这黑灯瞎火的,又是雨夜。路上的水灌满了深浅不一的坑,便溢到了路面上。灯火一照,像是镜子一般前前后后的水坑都反着光。秦墨背着沉重的诊箱走在前头,踩着那些凸出的硬石块又或是墙角的高一些的地面小心翼翼的淌过去。相比之下,只背着一个小包裹打着火把的张春明倒是走得有些艰难。四下显得有些安静,两人已经走了一段了,可除了两人的赶路声外却没有听见其他的声音。“都睡了吗?”张春明有些疑惑,“染病者卧床无可厚非,但没有一个人早起也太奇怪了。”住在这里的都是堕民,大多都是不上税的黑户。按照他们的习惯,绝不可能保持六七点起床的作息。即便现在天还没亮,但是家家户户都没有任何动静,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民畏官。”秦墨一边走一边说道,“外头锦衣卫守着,这些人哪里敢露头,怕是染病了也不敢说出去。”“堕民街里住的可不止是堕民,形形色色的人住在里头,保不齐也有身上背着不少人命的亡命之徒。”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让张春明脸色白了一度。若是按照秦墨所说,这些染了病和没染病的都躲躲藏藏,那这片堕民街怕是要死不少人。锦衣卫肯定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一个个搜,鼠疫号称吊门者死,见者即死。人家世袭的锦衣卫,放着好日子不过卖什么命啊。“那怎么办?染病的不肯治,这疫病永远也治不了。”张春明眉头紧锁,“要是再算上那些不能见光的人,岂不是更棘手了。”“也没法知道多少人染病,甚至连堕民街一共有多少人口都没法查清楚。不嫩派人查,堕民又不肯出来。”听着张春明焦急的语气,秦墨也忍不住笑了。“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笑,我说的哪里不对吗?”张春明不满问道。两人赶路的脚步并未停下,他们必须穿过堕民街,进入到隔离病人的丰园里才能见到染病之人。既然秦墨说要治,那张春明自然也只能跟着。别人说能治他自然是不信,但是秦墨的话......不信也难。“若是治理堕民街疫病不难,皇帝又怎么会又是派锦衣卫又是抽调太医院?”秦墨没回头,缓缓说道。“你说,皇帝想要的是什么?”“什么?”张春明不明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就是将这场疫病治理妥善吗?”“那什么叫妥善?”“自然是民不存病,尸体下葬,不再有人染病。”张春明下意识的说道。“如果是在别的地方,你说的或许能实现。”秦墨笑了笑,“这里是堕民街,不可能将染病的人全都治好。”“没法把全部人都治好,那就把能治好的治好。”“皇帝只想要个答桉,这疫病能治还是不能治。堕民街是不是不再传疫病并不重要,重要的我们能治好几个。”听着秦墨的话,张春明一个激灵忽的反应过来。所有人都盯着堕民街,就等着看秦墨笑话。若是秦墨真的去用心治理堕民街,自然是会弄得一地鸡毛。但秦墨只是想要证明疫病能治,皇帝想要知道的也是这个。如此一来,问题就简单多了。配合治疗的自然能活下来,躲藏着的就是心怀不轨之徒,根本没有治的必要。甚至没有必要去了解,直接放弃。放弃之后会做什么,自然不可能放弃堕民街那么大一块区域,那只能......“杀?”张春明试着问道。秦墨没有回话,直接保持了沉默。他只是个治病的,不考虑这些事情。堕民街里藏着什么人,牵连着什么事情,他都不想知道。“怎么处置我不知道。”秦墨忽的出声说道,“大概治好一批人之后,后续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到时候直接离开京城,这笔功绩得写在皇帝的头上。我们不用瞎参乎,管他皇帝怎么处理。”“就算翻了他个底朝天,也不是我们能管的。”“说的也是。”张春明点了点头,心中却五味杂陈。此刻秦墨几乎站在了京城的风口浪尖,漕运桉与京城疫病,就快把他架在火上烤了。若是能顺利离京城,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几乎没人看好秦墨能治疫病,只是等着一个初入朝廷的新手出丑。冷眼旁观,等着落井下石。“治好了就行了。”张春明又补了一句,“烧尸做什么?”“我们总不能什么好处都不拿,可以不为名但必须让你入皇帝的眼。”秦墨走到一处大院子前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张春明,笑着说道。“你不是想当一个真道士吗?我来帮你,以后你就留在京城。”“留在京城?我不和你你们一起走吗?”张春明有些不知所措,手里举着的火把忽然间沉了不少。秦墨已经在敲门了,侧着头看向张春明,说道。“不了,师兄你留在这,做最高的道士。我保证这次事情解决完之后,皇帝会礼待你,以后你再也不会穿一身破道袍了。”以后再也不穿破道袍了?张春明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有些堵。有些失落,又有些彷徨。他眼中的秦墨永远都是这样,心里藏着极重的事。有些计划,说也是只说一半。有时掺着玩笑话就说出来了,但那时可能并没有放在心上。嘻嘻哈哈之后,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当初秦墨随口一嘴提到的事情,突然间就摆在了面前。就好比上一年还在跟你一起骑着单车的兄弟,狼狈躲雨时顺嘴一说,来年给你换辆好点的车。结果一年时间过去,你没放在心上,某天一辆迈巴赫就停在你面前。钥匙丢在你手里,告诉你去那座大楼里当总裁吧。“谁?”门里头传来了声音,是一个男人。“侍讲学士秦墨,这是钦差令。”秦墨举着令牌在门缝前晃了一下。“秦大人来了!”“快开门!”紧闭的门被打开,厚重的木门发出痛苦的嚎叫。看见立在门下一身青袍官服的秦墨,领头那医官顿时一副吃惊的模样。显然对于钦差亲临这种事情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但看到秦墨那一身比他们脸上白布更为专业的行头时,医官又觉得好像又挺合理的。秦墨还没出声,听见院里头有道声音传了出来,是个声音沙哑的老者。“阿蒙,谁来了?”那名叫阿蒙的医官看着年轻,似乎只有十八九岁出头。听着老者的问话,连忙转头冲着里头喊道。“师父,是钦差秦大人来了!还有.....”阿蒙往秦墨身后看了一眼,看着那打着火把张春明犹豫了一瞬。“还有一个道长!”里头沉默了一刻,随后脚步声传来,于此同时,满院的药香也慢慢渗了出来。秦墨皱了皱鼻子,心下顿时有了数。当下的大明医官治疗鼠疫的办法大致是清热解毒的路数,各地的办法都不一样,因医而异。有些很牛的大夫确实也会治鼠疫,用中医汤药能够让轻症患者保存性命,缓缓的活下来。各地县志几乎都有记载,东汉末年的华佗发现茵陈的奇效,治好了当时流行的黄疸病。还是东汉末年,张仲景治伤寒病。那时的伤寒病并非是现在的流行性感冒,而是一种由伤寒杆菌引发的肠胃疾病。十个人大约有七成死于伤寒病,死亡率放在任何一个时代也是一个恐怖的数字。但现阶段大明的医生对于瘟疫的认识基本还停留在伤寒论的基础上,对于口鼻传染这种途径还并没有放在心上。即使在场的人即使脸上都遮着白布,但防护功效并没有太多用处。遮面也不过是多一层防护,而不是重点防护。“大人深夜来访,下官有失远迎,还请秦大人恕罪。”老者慢慢走了出来,对着秦墨行礼道。“不碍事,是我执意要来的。”秦墨闷声说道,说着目光越过了老者,目光扫向了远处,顺势说道。“这次的疫病是鼠疫,所幸是还未大规模传开。此病乃是恶疾,飞沫传播,寻常面对面与染病者交谈也会染病。”“所有人都必须戴特制的面巾,像我这种。”秦墨顿了顿,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罩,看着老者继续说道。“明天,所有的物资都会送到。吩咐下去,所有人都必须戴着面罩,记下了吗?”老者也没想到秦墨一来没有寒暄,也没有到处转悠。说的第一句话直奔主题,直接下达了指令。“下官记下了。”老者答道,“但下官也有个疑问,大人是如何肯定鼠疫是靠所谓飞沫传播,那又是何说法?”秦墨就这样站在门边,也没有恼,他知道老者只是想要知道一个答桉。“染病者呼吸见带出的气里藏有能使人再度染病的物质,他呼出,另一人吸入,如此染病。”秦墨通俗解释道。他没有扯什么细菌,没有说什么微生物又或者是邪气。面对的是医官,秦墨相信他们自己会脑补的。历代的医书里,又有离经叛道说法,与细菌说差不多。现在的重点不是研究疫病的成因,而是趁着天亮前治好几个病人。如此一来,给皇帝画的大饼也有得交代了。饶是假设皇帝有耐心,但谁不想立刻看到成果呢?皇帝高兴,秦墨的日子就好过一些。看着老者若有所思的模样,秦墨开口打破沉默说道。“找几个病人来,不要轻症,我来治。时间不多了,快些。”“是。”老者领命。无论如何,秦墨毕竟是他的上司,上司说什么话都得遵守。老者当即吩咐阿蒙带着秦墨去某间房,并让其留心伺候。可秦墨不用伺候,直接让阿蒙快些走。大约半柱香不用的时间,几人前后脚到达了一处较为偏僻的小院。“里头有房间十八间,被隔开做了小间。”阿蒙解释道,“大人,此病乃是恶疾,行事且三思啊。”“在哪?”秦墨没理会阿蒙的后半句话。“那几间都是,症状不轻不重。”阿蒙指了指后排那几间房,并且很识趣的没有再接后半句。重症的几乎是吊着一口气罢了,真要去治也是要冒极大的风险的。至少在阿蒙心里是这样想的,重症没法治了。倒也不是没法治,秦墨只是不想给自己增加难度。他诊箱里带着动物实验过的药品,大概率能治病。反正只是为了见效快,临时给皇帝看的。若是自己为了强行装逼非要去治重症,不仅给自己增加难度,还是给别人攻击自己的靶子。治好一个轻症拿不出手,治好重症能活几个不一定,还得被质疑是不是造假欺君。那可也太难了,没必要。“好!”秦墨紧了紧身上的诊箱,又回头示意张春明跟上。随后,两人越过阿蒙,直接走到了那后排的房间前。没有任何犹豫,秦墨直接推开了第一扇门。此时,距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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