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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沽亭。
羽然把酒壶高高地提了起来,清澈的酒液化成一条细线坠入暖杯里面,一杯酒满满地倒到杯口,一滴不多,酒液满满地沿着杯口凸出一线。
“好哦!”她握着拳头雀跃起来,“这次终于成功了!”
她趴在桌面上去看那一线凸出的酒液,映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清澈动人,很薄的白瓷的杯子上漾着一环一环的光影。
“阿苏勒你最近去文庙了么?里面有个卖酒的小贩,每次沽酒不用量器的,就是这么一倒,准准的正好。阿苏勒你来倒这试试?”
吕归尘摇了摇头。
“今天下午我又去鸣珂里了,想找上次我看见的那只玉环,我给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那枚绿色的。可是那家铺子真小,鸣珂里那么多家玉店,我转了好长时间都想不起是在哪家铺子见过的。也许姬野还记得,我是跟你和姬野一起看见的吧?”
吕归尘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阿苏勒你干嘛啊?一整天不说话了。”
吕归尘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对了对了,有个好玩的事情!”羽然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色,“你知不知道,石头的父亲要给他结亲了,石头吓死了,我就带着石头他们去那家门口等着,看见那个女孩出来。她长得……”
她一呲牙:“像是一只菜青虫。”
她期待着吕归尘跟她一起笑,以往她兴致勃勃地在背后说坏话的时候,吕归尘就坐在她身边轻轻地笑,所以她非常乐意和吕归尘说这些,因为姬野总是左顾右盼地不专心,而吕归尘永远都像是在听她说笑话。可是这次吕归尘没有,他木愣愣地坐着。
“不好玩啊?石头吓死了呢。”
吕归尘露出很淡的一丝笑来:“为什么像菜青虫?”
“因为绿绿的,又胖胖的,而且走路一扭一扭的呗!”
吕归尘还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羽然失望起来,他居然也没问一个人怎么会绿绿的,其实她留了一个扣子,因为那家的女孩正在疹子,脸上敷了绿色的药泥。
她歪着头看着吕归尘,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她又不是很明白,吕归尘那一直清澈的眼睛现在是灰蒙蒙的,他坐在那里,姿势和往常没有区别,却让人觉得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
她觉得无聊起来:“我要走了,我跟姬野说好了,要去凤凰池的荷花场那边看斗虾。阿苏勒你去不去?”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去了。”
“那我走了。”羽然站了起来。
“恩,我也走。”
两个人走出烫沽亭,落日前的阳光照在他们背后,周围一片昏黄。羽然急匆匆地走在前面,她走路的时候一跳一跳,像只兔子,把吕归尘落在了后面。她想着看斗虾,没有注意到吕归尘越走越慢。
吕归尘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忽然间那样强烈的酸楚从鼻腔了狠狠地涌了出来,全不给他半点抗拒和逃避的机会,他觉得全身很冷很木,他很累了,他想说羽然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他又想说其实我是有话想跟你说的,可你总是叽叽喳喳。
他没有说这些,他站住了。
“羽然……我阿爸……死了……”他轻轻地说,“我阿爸,死了!”
他想羽然也许根本听不到,周围那么多人,又那么吵。可是他不能不说,他觉得自己会憋死的。
羽然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凝滞在那里了。
她猛地转身,看见那个男孩子站在酒肆门口的阳光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根本看不见吕归尘的脸,却能够感觉到他的悲伤,无形地从他身上冲着她流过来,像是冰冷的潮水。她想做点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抚平这时候吕归尘心里的悲伤,她很少觉得自己这么无能。
吕归尘默默地低着头,两个人对着站了一会儿,羽然突然跑过去,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吕归尘呆住了。
这是吕归尘记忆中羽然唯一一次抱他,他个头比羽然高,可是这个时候却是羽然在抱他。羽然身上淡淡的香气笼罩着他,他觉得羽然的身体是那么软,软得可以融化到他的身体里面,他又觉得其实那是因为他自己变得太柔软了,羽然用力一捏,他就变成了一个很小的人儿,可以放在羽然的口袋里,跟着羽然去很远的地方。
他伸出双手,手在颤抖,像是铁被磁石吸过去,他的手贴在了羽然的背后。
压制了太久的悲伤猛地冲了出来,他紧紧地抱住了羽然,泪水唰地流下。
这一瞬间很短,又像是无比漫长。在他的回忆中那时候无数人在他们的身边穿梭有如无物,在人流里面,他抱着羽然,像是流水中的礁石。
马嘶声忽地惊醒了吕归尘。
他和羽然一起转头,看见浑身的鳞甲高举着战旗的禁军们。他看见为的姬野,心里忽然有种惊慌,像是被人看见了隐藏很深的秘密。他忽然想起这条路正是姬野从大柳营回城必经的。
姬野似乎也愣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他们。
“哟,”彭连云带马窜上来,“这个不是……?这个不是……?”
“当街大戏啊!”后面方起召的声音阴阳怪气。
禁军们都放肆地笑了起来,息辕带马上来,他的军衔高于方起召,可是厉声喝了几声都没有用,他也只能挽住了姬野的胳膊。很罕见的,羽然居然也没有说话,侧头看着路边,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姬野忽地调转了马头。
“姬野!”吕归尘伸出手去。
可是姬野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策马小跑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