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临江仙》词曰: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第一回将军百战死壮士何时归
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闰三月,唐帝国东北,都山。
早晨的第一抹阳光在灰沉沉的山峦后露出头来,却是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幽州道行军副总管郭英杰所率的一万唐军已被突厥、契丹的十万联军分割包围,血战已进行了一日一夜,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残破的军旗在晨风中打着卷儿,鲜血将岩石和沙土都染成了黑红色,再也难以分开。
近年来,契丹王屈烈、可突干屡次兴兵犯边,掳掠人口牲畜无数。
遵幽州节度使薛楚玉之命,他率一万精骑在三万奚人的配合下,出榆关平叛。
契丹人马不过两万,屈烈和可突干二人都在军中,在三两个回合的接触战后,契丹人就开始溃散,却被唐军死死咬住了尾巴,这才仓惶地退入了都山之中。
这一切都是为了诱敌深入……
作为名将之后的郭英杰实在是太过于自负了!这些年他战绩斐然,足可以与一直在河东、陇右屡破突厥、吐蕃的“大唐战神”王忠嗣齐名,二人在军中并称“小郭王”——这个称号不仅仅是在向他的父亲郭知运和名将王君毚这两位前辈“郭王”的致敬,更体现出了大家对这两位新生代将星的无上期许。
然而,失败在造访一个人之前,总是喜欢打扮成自负的样子。
唐军一头钻入敌人布好的口袋里,当他们转过一道山峦,才愕然发现,正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围拢上来的,哪里只是区区的两万契丹人?此处的伏兵足有十万之众,都打着绘有狰狞狼头的蓝色军旗……
“突厥人!居然是突厥人!”
郭英杰瞬间明白过来,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落入陷阱。
然而,就在将士们准备展开死战的时候,守护他们侧翼的三万奚人却悄悄溜走了。奚王李诗这个老滑头,见情势不对,便立即像一只老乌龟一样缩起了头,蔫溜溜地脱离了战场。围困他们的突厥和契丹联军并未阻拦,显然对此早有默契……
这下子,战场上就只剩一万唐军独自对抗十倍于己的强敌,失去侧翼护卫的将士们奋勇拼杀,杀红了眼的郭英杰亲自手舞三尖两刃刀连斩对方十余名勇士,左冲右突却终究不能突出重围。
继而,裨将吴克勤战死,唐军被对方分割包围,阵亡三千余。
被围困在一座山岗上的郭英杰身边仅剩不到七千。
“督帅!末将派人查点过了,军中箭矢、粮食和水都不多了,咱们得速做打算,不能这么干耗下去。”平卢兵马使邬知义前来禀报,这是一员悍将,虽然身上也挂了几处彩,但却仍是风风火火地四处检查布防。
“嗯!”郭英杰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观察到,敌军营盘中升起了一股股的白色炊烟,显然是正在做朝食,等他们吃饱了肚子,就该攻上来了。而由于昨日仓促接战,后面的辎重营没能及时跟上,想必已经凶多吉少。战士们只能啃点随身带的干粮、肉干和清水,相比这些,箭矢损耗巨大,才是更大的问题。
“身陷重围”、“是攻是守”——作为指挥官,他必须果断做出决定。
“为今之计,死守只能是死路一条。必须突围才有一线生机!”郭英杰用刀尖在地上划出了目前双方大致的态势,对邬知义等几位裨将说道:“今天要想突破这群野狼的围攻,就只能硬杀出去了。被围在这片山地中,虽然于我军不利,却也限制了他们的大部骑兵展开。只要打开一个出口,占住制高点断后,当可掩护大部突围。只是断后的队伍,怕是……”
众将都是老行伍,岂会不知其中利害?留下断后的队伍必然遭遇敌军围攻,怕是连九死一生都难以做到,只会全军覆没。
邬知义大手一拍,喝道:“督帅,没说的,俺留下断后!”
裨将罗守忠也喊道:“末将断后。”
“不行!还是老子来!你护着督帅,别跟我争!”邬知义瞪了他一眼。
“都别吵了!”郭英杰制止了这两位争吵的下属,对于他们的忠勇和胆魄,他很满意,说道:“敌军四面围定,南山山口兵力最强。惟其如此,我军兵分两路,向东、西两路绕道而出!”
此计一定,诸将分头行动。邬知义、罗守忠率军四千向东突围,郭英杰则亲率不到三千军马向西。
且说邬知义一军东出果然顺利,东部山区林木茂盛,山坳山路纵横,并不利于突厥人的大部队展开,置之死地将士们迸发出了无比的勇力和胆气,拼死击溃了几股阻敌,邬知义接连砍翻了三名悍勇的突厥百夫长,浑身已被鲜血喷溅的如血葫芦一般。
他一边催军急行,一边回头向西张望,只听西方隐约传来人喊马嘶和金鼓鏖战之声,不禁暗暗为主将担心。
他不由得想起临行前郭英杰对他的嘱托:“知义,你杀出重围后,转告我弟郭英乂,叫他在陇右好生为将,临战切莫要学我这般大意轻敌……你,给我把这四千兄弟都带出去,为咱幽州军留点种子!”
当时情况紧急,邬知义又是个粗人,听了这番话后便慨然应诺,此时细细咂摸起来,不由得眉头一皱,暗暗道:“督帅在军中人称‘雪马银刀’,论刀马上的功夫在我之上,他要想突围,料想贼人也拦不住他……怎么会说这番话?……‘莫要学我这般大意轻敌’,又什么‘将这四千兄弟都带出去……’,”想到这里,他脑中亮起了一道闪电,不由得:“哎呦!”一声,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下马去。
在一旁的裨将罗守忠还以为他受了伤,急忙抢上来扶助他,只见邬知义脸色煞白,直勾勾盯着他问道:“老罗,刚督帅可曾将伤兵也都分给我们?”
罗守忠愣了愣,说道:“好像是一些轻伤的都分给我们了,那些重伤的……都……跟着大帅向西突围……”
“哎!”邬知义一拍大腿,叫道:“完了!完了!怕是督帅根本就没想突围,他是亲自留下来替我们阻击贼寇了!”说着,他就要拨转马头杀回去,亏得罗守忠一把拉住他的马缰绳,劝道:“将军莫要冲动!我们就这点人,好不容易才出了重围,要再杀回去断送在这里,岂不辜负了督帅一片苦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回去重整军马,杀回来给督帅和兄弟们报仇!”
还不等邬知义争夺,他向周围的亲兵使个眼色,那些人会意,裹挟着邬知义疾行而去……
果然,不出邬知义所料,唐军主将郭英杰根本就没有向西突围。
此时,十万突厥和契丹联军已经将那座山岗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他们都看到了郭英杰那杆火红色的飞龙战旗,知道唐军主将在此,便放松了外围的阻截,故而邬知义那四千余人所遇伏兵不多,但如此一来,郭英杰和手下这三千唐军却已插翅难飞。
几场鏖战下来,已过晌午,唐军的箭矢终于用完。由于弓弩制式不同,敌军射来的箭矢也几乎无法利用,唐军陷入绝地。
郭英杰的兜鍪不知什么时候被打飞了,他长发披散,血红的眼睛中满是杀意,腿上和小腹都中了一箭,血透重甲。
他一脚踢翻了眼前一具无头的尸体——那原来是一位极为凶悍的突厥勇士,率一彪人径直冲上了山岗直奔唐军的军旗,在突厥军中,能够夺得对方的军旗的战士,当被称为无敌的“巴特勒”,会获得无上的荣耀和奖赏!他手持一柄弯刀杀死了几名护旗的唐兵,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再近一步,就被郭英杰迎头拦住。
‘雪马银刀’真是好英雄,手中三尖两刃刀一晃,一阵劲风掠过,便将对手那颗硕大的头颅斩了下来,那无头的尸体又向前奔了一步,竟立在了原地……
郭英杰的身上也都被溅满了鲜血,看上去就像从燃烧着赤红色火焰的地域中归来的恶灵一样……他沉重地喘息着,用刀杆勉强撑住伤痕累累的身体,依然保持着昂然站立的姿势。
他环顾四周,山岗四周的兵器碰撞声和愤怒的咒骂声还在传来,唐军仍在与敌肉搏,但乌泱泱涌来的敌军就像铺天盖地的蚁群,覆盖了四面的山坡。
“大唐投降!”突厥兵用生硬的汉话叫嚷着。
“不降!”不远处有嘶哑的嚎叫声响起,旋即湮没在一阵骇人的铠甲破裂声中,显然,又有一些兄弟先走了……
一丝凄厉的笑容挂上郭英杰的嘴角,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嚎着:“大唐不降!不降!”
“不降!”山岗上仅剩的千余唐军都一起仰天嚎叫起来。
那声音被凛冽的朔风送出去很远,很远!
终于,一切都没入日落后的漫长黑夜里……
……
唐帝国西北,灵武,朔方节度使大营。
一队十余人的飞骑风尘仆仆地奔至营门之前,为首的一员大将,骑着一匹神骏的菊花青,身着赤金锁子甲,外罩墨绿色绣金战袍,头发和胡须有些斑白,但那张饱经风霜生着些皱纹的脸上满是刚毅果敢之气。
随行侍卫下马向前,向守门的校尉出示了一枚金铍令箭,报道:“右羽林将军,瓜州都督张守珪接信安王将令前来谒见,请验令箭。”
守门校尉接过令箭验了,双手抵还,道:“令箭勘验无异,信安王有令:张都督到时,可先行驰马至帅帐谒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