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过后,紫禁城西华门、东华门车马肩舆逐渐多起来,南北长街上灯笼亮成一片。王公大臣纷纷赶往皇宫,参加嘉庆四年的元旦朝贺典礼。
乾清宫丹墀上竖了两根三丈高灯柱,巨大的五彩八角天灯亮在夜空里。两根盘龙楠木柱高与檐齐,各挂了六十四盏万寿灯。
宫殿九楹重檐上张挂着九盏宫灯,东西两廊、围廊、甬道栏杆“蚁穿九曲珠光耀”,三百一十四盏彩灯交织辉映。
露台上铜龟、仙鹤喷吐着香气,掺杂了松柏、檀香、藏香的烟雾袅袅不绝。
乾隆太上皇坐在御座上,八十九岁的他身体衰弱得厉害。这个冬天他受了风寒,几次昏倒在养心殿里。
在他“与天共治”的六十年里,平定准部、回部,开立新疆,土尔扈特内附,平定大小金川,臣服安南、缅甸,底定廓尔喀,平乱台湾,建立了赫赫不朽的“十全武功”。
而现在,帝国西南五省的白莲教起义却令他大为头疼,叛乱使他“十全老人”的名号蒙了羞。
御座台下方站着戴黑狐朝冠,身穿紫貂缘饰朝服的嘉庆皇上。他身材魁梧,面相丰满威仪,举止间像山岳般凝重。
三年前他继承了皇位,年号“嘉庆”。乾隆帝以“太上皇帝”的名号训政,宫里依旧使用着乾隆纪年。
嘉庆向皇阿玛行了礼。礼部鸿胪寺官员唱赞着,王公大臣,乾清门外三品以上在京官员,蒙古、回部首领,朝鲜、暹罗使臣依次排班跪拜,向太上皇帝叩贺元旦。
“进”“叩,跪,兴……”响亮的唱赞声飘出皇城,一直撒向帝国的乡间角落。
天色已经大亮,宫灯、灯笼散发着白光,汉白玉栏杆,白甬道,白天空……影影绰绰的白色使乾隆帝感到眩晕。
“阿玛,儿臣扶您去暖阁歇息。”嘉庆俯下身搀住太上皇手臂关切地说。
养心殿随侍太监赶忙上前来,带人将太上皇抬进了西暖阁。
安顿好太上皇,嘉庆去前朝接受朝臣外藩庆贺。原本两圣一起在太和殿受礼,乾清宫赐宗亲宴,今年因太上皇时常晕厥,就由嘉庆单独御临太和殿。
太和殿朝贺结束,嘉庆带领宗室成员又去弘仁寺进香,景山寿皇殿行礼。
返回宫里已是中午时分,他问贴身太监常寿:“成亲王和仪郡王该在宫里吧?”
“回万岁爷,这会儿,王爷们兴许在等着乾清宫开宴呢。”
常寿二十出头,唱乾隆老佛爷自创的“御前腔”最拿手。新年下,他穿了半新不旧的红绸皮袄。
“赏他们荷包。传旨给他们,宴会完了去毓庆宫谢恩。”
“喳!”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常寿跑开了。
乾清宫宝座前新设了金龙大宴桌,左右几十张黄帏子高桌。众多太监往来穿梭,娴熟地传送着菜品:松棚果罩、点心高头、一字高头、圆肩高头、果盒、果钟、群膳、冷膳,热膳,整齐有序。
敬事房总管,大太监萧得禄正监督着摆宴,他穿了一件黑亮的海龙皮褂,听见万岁爷驾到,带太监们齐刷刷跪在殿里。嘉庆瞅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进了西暖阁。
太上皇半倚在御榻上,这会儿精神正好。和珅迎上来行礼,他脸色白润如玉,细长的眉眼透着精明;由于保养得当,年届五十的他依旧干练,俊朗。
嘉庆含着笑说,和相免礼。
“奴才禀报皇上,德楞泰、额勒登保、惠龄联名奏报,前线剿灭了川省巴州白号邪匪,活捉匪首罗其清。”额勒登保,德楞泰是嘉庆帝倚重的将领,和珅有意高声念着他们名字。
嘉庆接过折子,边看边说着:“去年剿了东乡白号。这罗其清是称巴州白号,惠龄等追剿两月有余——”
三年前他登上皇位当月,湖北巡抚惠龄奏报宜都、枝江乱民起事。当他跟太上皇弄清楚这并非事后啸聚山林的团伙抢劫,而是有预谋的起事时,教匪已经遍及了湖北二十多个州县。
朝廷得力将帅当时正在贵州、湖南剿灭苗民叛乱,太上皇在和珅的建议下起用巡抚,总督领兵。
不料三任总统永保、惠龄、宜绵都是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前线频频报来捷报捉住匪首,可是扑灭一股一股又生。
依靠川楚陕三省交界的高山深谷,千峦万壑,湖北教匪奔袭河南,进入四川;陕西多个州县的教众又相继起事。
前年七月,湖北、四川的数万教众在四川东乡会合,竟仿照八旗设立了青、黄、蓝、白、线号建制,川境战事糜烂。
直到去年春天平定了苗民叛乱,现任总统勒保,参赞德楞泰、额勒登保带兵进了川,平叛才见起色。
六月,勒保设计擒获了四川东乡最大一股的首领王三槐,嘉庆命令把他送进京亲自审问。
他已经对父皇认定的仅是“邪教作乱”产生了怀疑。前线督抚将领虚报战功,不拿剿匪当做第一要务,更让他大为头疼。
十一月初,领队大臣惠龄奏报罗其清三千余人从太鹏寨逃走。月底追剿到青观山,不料被罗其清分出一股袭扰了粮道,嘉庆为此严旨申饬。
现在又称罗其清从青观山逃出了一万五千人,杀灭五千人——这上万人怎么从来没有提及?粮道是否恢复,余匪逃往了哪里,奏报里都只字未提。
嘉庆不好当场发作,阴沉了脸看着和珅,暖阁里顿时安静下来。地龙烧得火热,和珅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
近来,他在皇上面前总有些发怵,尽管皇上说过“朕将来依靠和相抚治四海”这样令他安心的话。
转念想到相比湖北、陕西几路官兵师老无功,惠龄他们毕竟捉到了匪首,也算是新年伊始的彩头,嘉庆压住了怒气。
他瞟了一眼和珅,说:“传旨给惠龄,把罗其清押解进京。现在川东北只剩了通江蓝号,上紧剿办,完了这一股,川省方能贼平民安。”
和珅低着头连连称是。
“通江教匪逃往了麻坝寨,惠龄和德楞泰两军正在追击围剿。”他又提高嗓门,安慰太上皇说,“依奴才看,不几日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乾隆帝面颊上带了笑容,指着书案上让嘉庆看。和珅嗫嚅道:“太上皇刚做的养心殿开笔诗——”
“三年师旅开,实数不应猜。邪教轻由误,官军剿复该。领兵数观望,残赤不胜灾。执讯迅获丑,都同逆首来。”字迹有些散乱,表述的也正是太上皇心声。
“这次捉了罗逆,正是新春吉兆!皇阿玛德福齐天,将士们殄灭此等丑类指日可待!”嘉庆恭谨地回答皇父,一边让人端参汤来。
跪到炕上,嘉庆双手端着参汤送到太上皇嘴边。乾隆帝对恭敬孝顺的儿子非常满意,慈爱地看着爱新觉罗江山的未来。
他向和珅摆摆手,下了敕旨:“你府里公主、额附也等你开宴,回府吧。”——他说话模糊不清,只有和珅能听得明白。
和珅突然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伏下身去向太上皇、皇上叩头谢恩。
未时正刻开宴,天上飘落起大片的雪花。乾清宫里灯火通明,太上皇赐茶,赐酒,赐馔;丹陛清乐,中和清乐依次奏起。
南府乐役们唱道:“瑞旭中天丽,庆溢昌期。敞金门,嘉叙宗支。丛云五色荫仙芝,华林万树连瑶戺……”
乾隆帝躺卧在黑貂御座上,佩戴着陈旧的鹿皮麻线荷包。荷包是五十年前孝贤皇后富察氏亲手为他缝制,今年新春他倍加怀念她。
眼前五世同堂的欢洽似乎和自己不相干,乾隆帝恍惚看见年轻的皇后站在大殿里,一身简朴宫装,头上扎着通草绒花,俏丽地冲他笑着。
她眼睛亮得像一泓泉水,对着乾隆吟诵道:“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谁与随……”
正是五十年前他失去她时所作的《述悲赋》。他无限爱怜地望着皇后,想带她巡视海晏河清的天下。
殿外停着玉辂,前方八条金龙昂首摆尾,无数凤凰在上空飞舞盘旋。他们登上玉辂,金龙腾空飞起,凤凰飞舞着开道,四周围绕着五彩云霞;后面扈卫着遮天蔽日的旌旗。
他俯瞰人间——天地间充斥着愁云惨雾,哭喊声无穷无尽。西南半壁烽烟四起,熊熊大火铺天盖地蔓延;中原大河横流,吞噬了无数良田村落,处处是荒草坟冢;海上天空如墨,电闪雷鸣,滔天巨浪将亿万船只拍得粉身碎骨。
一处金碧辉煌的戏台上正演着《四海升平》的宫廷大戏。文昌帝君带领天神天将、四海龙王、潮神风神、雷公电母、金童玉女向一位皇帝叩贺。
只见他们贺道:“天子至德怀柔,百灵效顺,果然四海升平也。依旧是碧津华屋风光好……”
忽然一把天火降下,文昌帝君、天神、生灵都飞去不见,只剩了那位皇帝和无数蟒袍貂褂的官员在大火里挣扎逃窜……
一阵仙乐传来,猛地惊醒了乾隆帝。他回过神四处张望,哪有皇后的身影?!
宴会已经进入尾声,乐署奏着乐曲,唱着“云何致太平,睾然望皇衢……子孙振绳绳,百千万亿馀!”
他的子孙们正跪在殿里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