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王朝建立的第二年,从齐军两路进攻四川开始,西军在军事上就出现了败势。
春,齐军大将关鹏突破川东防线,进入四川,攻占了重庆。
张献忠忙派刘文秀反攻,亦被关鹏打了个大败。
不久,齐军先后占领了四川东部和南部的綦江、宜宾等重镇,逐步开始向川西平原蚕食。
一开始,张献忠尚不以为然。胜败乃兵家常事,近二十年间,他曾经无数次走投无路,不也是过来了吗?他毫不慌张,派出人马,四出征伐。
可是很快,张献忠就发现不对劲了。他面对的不仅仅是齐军的进攻,更可怕的是他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在大西政权的统治下,历史教科书上难以见到的现象出现了——对起义者的再起义。
看到张献忠出现败势,四川各地在富家大户和原地方官的领导下,纷纷起来。
拥众据城邑,保村落,驻山谷,拒险寨者不可胜数。
凡献忠所选府、州、县官,有到任两三日即被杀害,甚至有一县三四月内连杀十余县官者。虽重兵威之,亦不能止也。
川西原明朝军官朱化龙“敛兵自守”,也割据一方。
黎州土司十六岁的马京起兵反抗。
在张献忠实际控制区内的百姓也纷纷起义,起义兵斩伪令者,所在皆是。
后来竟弄到这样的地步,成都百里外,老百姓手里拿着锄头和木棍,都在跟大西军为敌。
越来越多的人踊跃参加官军。齐军势力更加迅速壮大起来。
张献忠始则有条不紊,继而手忙脚乱,终于惊恐绝望。
十多年提着头沐风栉雨,身先士卒,虽然艰苦,却也快意。
胜也胜得痛快,败也败得干脆。如今住进了皇宫,开辟了帝业,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焦虑烦恼之中。
作为一个职业军人,他还没有学会治理帝国这个需要同时处理多种事情的弹钢琴艺术。
日理万机,千头万绪,百爪挠心,心中如焚,压力从四面八方朝张献忠一个人压来,几乎要把他压得粉碎。
从各个方面传来的消息,都是警报和败绩。按了葫芦起了瓢,好不容易镇压下一处,更多的火苗又在周围燃起。
最初的新鲜劲过去了,现在他越来越懒得上朝,脾气也越来越大。
有一天上朝,忽然把自己头上戴的那顶镶满了宝石的金冠摘下来,扔到地上,用脚上去一顿乱踏,踩得稀烂。旁边人看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去劝。
踩完了,把旁边侍卫的大沿布帽夺过来,戴在头上,大笑道:“他娘的,老子还是戴这个舒服。”
他越来越怀疑挥兵入川是个错误。初以为蜀人柔脆,容易征服。不想他们是柔而不脆,一时望风而倒,终久却不屈服,
随着军事上的失利,张献忠的酒越喝越厉害,也越来越依赖看他人流血来寻找一点刺激。张献忠发脾气,谁也不能劝止。
某日,张献忠心情不好,“即杀军官三员,宣其罪状,谓尹等在席间高声谈论,绝无顾忌”;某日“又杀文官一员,谓其吸烟太多,精神疲惫”;“又杀太监七名,谓有多数军官在朝私语,该太监等溺职不报,罪当斩决云云”。
无论是宫内男女还是大小官员,只要稍不如意,即处以绞刑、斩首,或凌迟碎骨。
张献忠的礼部尚书吴继善,就是因奉命分配马匹给各军,请示张献忠开列名单,以此细故而触怒张献忠,即受酷刑而死的。
有位武官,素为张献忠所宠,因为冬至节祀天,未遵张献忠令读条文,以致冒犯张献忠,被鞭打至死。
还有位官员,因谏张献忠少杀无辜,而被重刑处死。
因为酒喝得太多,张献忠精神也出现不正常的征兆。
那一天,独坐饮食,喝闷酒,忽然见到空中伸出千百只人手来夺自己桉上的食物。
张献忠吓了一跳,抹抹眼睛,清醒一下,又什么都没有了。
举杯消愁愁更愁,张献忠的心情不断坠向深谷,零星杀戮渐渐变成集体屠杀。
他平生极为厌恶官场风习,甚至对自己任用的文官,他也抑制不住厌恶之情。
有一次,部下大将孙可望远征凯旋,张献忠部下的文官们按明朝官场旧例,出城远迎,进献贺礼,递“连名状”。
张献忠闻知,“怒其沿故朝陋习,按名棒杀二百人”。
有一次,因一点小小过错,株连杀掉了自己属下三百多名文官。
有人劝他说都杀光了谁还为他服务,张献忠说:“文官怕没人做耶?”
如果斗胆说一句张献忠是杀人魔头,也许并不过分。张献忠本人正是以此自命并自诩的。
遍数历史上的豪杰人物,坦然宣称自己身负“下界收人”的使命,并身体力行,乐而不疲者,唯张献忠一人。
如果生活在今天,张献忠会是心理学家用来分析“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最佳样本。
他读书期间表现顽劣,成年后不能维持长久的工作,无法遵守社会秩序,行动无计划,冲动,他报复的强度与受到的挑衅不成比例,他性情异常而智能,认知却没有任何障碍,这些典型病状体现得非常明显。
特别是,在四十一年的人生中,几乎找不到他拥有爱心、同情心的证据。虽然一世称雄,然而在他的眼中,这个世界却是毫无希望的,他对人生的看法是悲观至极的。
传教士慈悲为怀,不忍看到这么多无辜死在张的刀下,曾冒死对张苦苦哀求。
张献忠却说:“吾杀若辈,实救若辈于世上诸苦,虽杀之,而实爱之也。”
这句听起来颇有点玄奥的话,揭示了张献忠的灰色甚至是黑色的人生观。
这一人生观在他那着名的《七杀碑》也得到印证:
天付万物以与人,人无一物以对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碑文翻译成白话就是:“天生万物给人,人的所作所为却对不起上天,所以被杀也是活该,成了鬼,也别怨我。”
在张献忠的眼里,这个世界人心败坏,无官不贪,无人不恶,人人该杀。
明末农民起义军里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两大起义领袖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没有后代。
李自成对两任妻子都比较专一,这两个女人却都没有生育,并且先后与他人私奔。
张献忠则似乎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身边的女人经常是在陪宿几夜之后就被杀掉。并且,张献忠对漂亮女人有一种难以理解的仇恨,对折磨她们总是有着格外的兴趣。
在可信度较高的史料中,没有发现张献忠有过孩子的证据,只知道他认了许多义子。
如果猜测这两位领袖在性能力方面有问题,也许不能说是毫无道理。
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这一事实给人带来的挫折感是今天的人们很难体会的。
这也许是强化张献忠厌世情绪的一个重要因素。
破坏这个世界,多年来是他唯一的快乐来源。操纵别人的生命,则是他感受自我存在价值的重要方式。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在入川之前,关于张献忠的喜怒无常记载就非常之多。
他到汉州时,许多百姓“匍伏道左”来欢迎他。张献忠很高兴,遂赏给每个人一块元宝。
回新都时,同样有百姓早早地来到道边迎接他,张献忠却勃然大怒:“你们是想要老子的元宝吗?”折断路边的粗树枝对着人群乱打,当场打伤数人。
张献忠的喜怒无常,隐含着的无疑是能够随意决定别人命运的从容与自得。
疯子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借助理智力量的疯子。
张献忠就是这样。眼看彻底平乱无望,张献忠想出了釜底抽薪之计。
虽然他通过科举,已经把大部分读书人网罗进城市严加看管,但漏网之人毕竟还有不少。
全川大乱,这些不安分的生员秀才显然又是最不安定的因素。
在各地组织地主武装与大西军作战的诸生们更多,如雅州朱俸尹、郑延爵,绵竹胡国柱,邛州叶大宾,南充樊明善、王景启,顺庆邹简臣、赵司铉,夹江黎应大,宜宾张文灿,江安罗文灿。
张献忠觉得很有必要对读书人再进行一次大清洗。
大齐元年春末,大西皇帝张献忠在全川境内发布“选举考试令”,以帝国初建,亟需人才,命令全川读书人,一律赴成都应考。
考取者,将按等授以官爵。令各地军人搜查,百姓检举,如果不出来应考,本人全家斩首,不报告的邻居连坐。
由于知道张献忠喜欢搞科举,所以川人并不以为异。
命令一下,大家知道“大西皇帝”军令严明,纷纷整理行李,带上家人仆从,“诸生远近争赴”,住进了大慈寺。
进去之后,就不许出门,关押起来,一如囚犯。
一个月之后,各地报告,生员已经齐聚。
于是,张献忠采取行动了。
“考”了三天,除了十几名年龄幼小的、张献忠看着喜欢想留为己用的孩子之外,剩下的一万七千人,全被张献忠下令杀了。
其次消灭的是“僧道、医卜、阴阳诸流,及百工技艺人”,这些人是流民中的精英人物。
没有人比张献忠更熟悉农民运动的规律,他知道,农民们是一堆干透了的柴火,而这些有知识、见多识广、爱动脑筋的人就是一个个危险的火种。
历次起事都是由于这些不安分的人振臂一呼,广大愚民才起而响应。
此等人亦应作为不安定分子,除之而后快。所以,张献忠亦采取欺骗手法,“托言斋醮,或考试,或兴大工之类,至则皆死”。
仅在成都城一地,他就杀死和尚两千多人。
然而,杀了这些火种,却没起多大作用。各地再起义的烈火越烧越旺。
这些四川人,简直是杀了一百,站起一千,前仆后继,与他张献忠为难。
一旦那些从穷山大野里杀出来的叛乱武装攻向城市,城里的居民就迫不及待地里应外合,群起攻杀守城的张献忠军,欢迎那些“再起义”的队伍。
张献忠征战十余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百姓。在其他各处,百姓对他都是俯首帖耳,战战兢兢,唯蜀人“忘恩负义”。
他不解地问部下:“朕得蜀二年,蜀民恩之不附,威之不畏,屡抚屡叛,将若之何?”他忘了,他以前攻破一地,最长不过数月。而今他在四川据守时间如此之长,措施如此之烈,百姓们除了造反,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希望。
张献忠分析各地情报,各地城池失守,城里人民做内应通风报信起了关键作用。
这样一想,他觉得成都城内处处都是危险。从这个城市人民的表情上,张献忠早已读出了他们内心的怨恨。
他越想越怕,干脆从成都城里搬了出来,住到了当初蜀王在城外的别墅“中园”里。
丞相汪兆龄摸透了张献忠的心事,给张献忠进言说道:“蜀人不知道感恩陛下,也不害怕陛下的威风。这是他们负了陛下,而不是陛下负了他们。既然如此,那不如将他们全部杀死,这样天下就能安定下来了。”
张献忠深以为然。
恰值大西次年四月,大西军在前线连连失利,齐军节节进川东,川南又逐渐为南明军队攻占。张献忠决定,剿灭各地城市人口,以彻底消除内应。
大齐复兴元年五月二十二,张献忠打算剿洗全城居民。
他事先安排好一个探子大张旗鼓地跑进城来汇报,说敌军大队将到,须当操练兵马,以作御敌之计。
第二天,张献忠动员人马,做出将赴战场的姿态。他先召集各营军官,在高度保密的情况下开了一个会,传达了“剿洗全城,不留一人”的命令,命令说“成都百姓已暗通敌人,勾引大队入川,故当剿灭此城居民。尔等各宜秘密准备,不得遗漏军情”云云。
众军官会后回营,预备明日大屠之事。
这时,除了大西官员家属外,城内居民都已被挨家挨户搜出,驱赶到成都南门及东门外,开始屠杀。
开始屠杀不久,张献忠亲自率马队来到南门外沙坝桥边,亲自观看屠杀场景。
老百姓一见张献忠到来,“皆跪伏地下,齐声悲哭求赦云:‘大王万岁!大王是我等之王,我等是你百姓,我等未犯国法,何故杀无辜百姓?我等无军器,乃是守法良民,乞大王救命,赦我众无辜小民’”。
张献忠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破口大骂四川人忘恩负义,私通敌人,自寻死路。“随即纵马跃入人丛,任马乱跳乱踢,并高声狂吼:‘该杀该死之反叛。’遂令军士急速动刑。”
于是数万士兵齐动手,被杀之人越来越多,呼号之声越来越稀。最后,举目四望,只见成都城外的土地完全被尸体覆盖,“息静无声”,“逐处皆尸,河为之塞,不能行船。锦绣蓉城顿成旷野,无人居住。一片荒凉惨象,非笔舌所能形容”
关于张献忠屠戮成都,史书上记载了一个细节:张屠成都时,天阴欲雨,雷声大作。
张献忠“怒指天曰:‘尔放我下界杀人,今又以雷吓我耶?’用炮还击之”
张献忠控制区内的各地城民剿灭净尽,他又从郊区强迫村民们入城。毕竟,城里还需要有人为军队服务。
虽然花了如许兵力人力来剿城迁人,四川各地也不见平定。在齐军、南明军、各地再起义军的攻势下,张献忠屡战屡败,接连几个月没有打过一个胜仗。
张献忠挺不住了,他无比怀念当日的流寇生涯。
放弃四川,到他处重新开始,念头越来越强烈。
然而,又不甘心这样走,因为实在是太恨四川人了。
好,你们不是反对我吗?把你们都消灭了,变成一片赤土。
张献忠决定屠蜀,理由是“自我得之,自我灭之,无使他人得”。在撤离四川前尽量把四川人杀光,留给敌人一个空壳。
这是古往今来最宏伟的屠杀计划,执行得也相当坚决。
仅川中各县,就有十四万多人死在屠刀之下。
作为一项军事命令,当然要有验功标准。那就是手掌。
每官兵回营以所剁手掌验功,掌一双准一功。凡有军官衙门所在,手掌如山积。而成都城内人掌,则更几于假山之万叠千峰矣。
人已经杀得差不多了,张献忠开始撤退。穷途末路之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卷恋家乡。
他对部下说:“弃蜀出秦,一得长安,则是中原首领自我而据,且关中为我故乡,诸将兵多系秦人。自来强兵战马皆产于秦,要图大事,还是陕西。”
然而,这时又遇到了供应问题。人口消灭净尽,自然粮食就越来越难找。数十万军队,没吃没喝,如何行军?
张献忠想到了屠杀自己的部下。当然,要杀必先杀那些掳来的四川人,他们虽然被征入伍,心却不附,经常有人开小差。
张献忠要杀自己人,包括以下三种人:
其一系四川人,有在四川入伍者,有系四川人而在他省入伍者。
其二系他省人而在他省入伍者,有系他省人而在四川入伍者。
其三系明朝官兵投降过来者,有系阵前俘获者,又有系各地方上的土匪入伙的,俱当尽诛。
其中尤其是四川义军,张献忠认为都是些“剽悍亡命,叵测不轨之徒”,故“恨入骨髓”,必欲除之而后快。
屠杀的办法与杀士子时类似。
先谎称要从士兵中挑出精干者,成立水师营。
因此命令部队在张献忠等军官面前列队而过,过去者生,被‘挑中’者即待死。
先在江边建造了一个木栅城,挑出来的数万军人都关进城内,开杀之时,先用枪炮向内轰攻,死伤大半,然后方挥兵入内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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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在军中共杀“男妇二十万有奇”,占全军半数,张献忠在自己军中制造的屠杀恐怖,使得幸存者恐为张献忠所屠,大批逃奔“摇黄十三家”起义军。
张献忠还认为,随营妇女是自己行军作战的累赘,在杀过自己士兵以后,把屠刀探向军中妇女。
复兴元年六月,张献忠离开成都时,首先将自己的三百嫔妃杀掉二百八十名,只留了二十名侍候自己。并命令:
“各营所有妇女,齐集一处,由兵围绕,献忠另选兵人一队为刀斧手。号令一声,乱砍乱杀,叫冤哭惨之声,展动天地。妇女尸身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还有史料记载,由于缺乏军粮,张军曾经把这些死亡者的尸体“剐之割之,制成腌肉,以充军粮”。
收拾干净之后,张献忠率部启程。
开国时的一千多文官,此时被杀剩二十五名,忠心耿耿地跟在身边。士兵人数亦只剩三分之一。张献忠犹满腔豪气。可惜行至西充凤凰山,遭遇齐军。
他随即骑马出营,未穿盔甲,亦未携长枪,除短矛外,别无他队,同小军七八名,并太监一人,奔出营外,探听齐军虚实。至一小岗上,正探看之际,突然一箭飞来,正中献忠肩下,由左旁射入,直透其心,顿时满地鲜血长流,献忠在血中乱滚,痛极而亡。
其时,张献忠方四十一岁。
张献忠亡,大西军群龙无首。在齐军的勐烈攻击之下,更是节节败退。
至大齐元年年底,四川境内的大西军残兵基本上都被肃清。
张献忠义子,手下大将孙可望等人投降齐军。
而李定国则誓死不详,最终战死。
经历一年左右时间,张献忠建立的大西政权彻底覆灭,四川落入了大齐的掌控之中。
得知了张献忠的死讯,四川各地百姓喜极而泣,嚎啕大哭,庆幸自己的劫难终于过去。
随着大顺政权和大西政权的先后覆灭,大齐皇帝沉墨的社稷版图中就剩下了最后的一大块—南明占据的长江以南的广阔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