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呢,我这偏僻小店怎么来了好几拨贵客?昨天晚上,有个女客带了个孩子,独自宿在后院,今天早上也不启程,我还以为她是要避风雪。今天早上又来了几位贵客,一群护卫保护了一对少爷小姐前来。他们也是一来就在隔壁一间雅座坐着看雪,看了一上午了。我还想好好招待,结果人家饭也不吃,酒也不喝。只吃自己带的东西,两个小孩儿端着架子板着脸,我懒得伺候,就到楼下躲懒去了。”
他提到不吃饭、不喝酒,只吃自己带的东西,汤昭立刻想起了裴守静,想来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差不多的脾性。
刑极道:“原来如此,这里确实是琢玉山庄的一处通路。山上没有别的门派,可能是送孩子上山的。阿昭,要不要去见见你的同窗?”
汤昭还没说话,柳奇光摆手道:“依我说,现在还是别去。他们两个身边跟着五六个护卫,把我们跟防贼一样防着。大恩公虽然是高手,但何必跟这些人撕扯?那两个小孩也不好亲近,一看就是当少爷小姐当惯了,还不会说人话呢。”
刑极笑问汤昭,道:“要不要去?碰钉子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倘若这是别的长辈吩咐,汤昭或许会觉得另有深意,对自己有所裨益,但是刑极说的,汤昭觉得就是纯坑他,呵呵道:“你要去我就去。”
刑极道:“一起去呗。”当下起身,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柳奇光见状也只能拿着酒壶跟上。
几人刚出雅间,就见从底下走上两人。
这两位也是一高一矮,高个子是个中年美妇,蓝灰色衣裙,外罩石青色比甲,通体打扮甚是黯淡,更不着首饰头面。矮个是个女孩儿,比汤昭略矮一点儿,打扮得很活泼,头上垂髫,辫子上扎着鲜艳的绢花,身上穿着嫩黄色小裙子,脚下小皮靴,围着毛茸茸的围脖。
双方走了个对脸,互相对视一眼,都心中一动。
那美妇迟疑开口道:“你……你们是不是也是……”
刑极笑道:“夫人也是送孩子进学的?”
美妇神色放松,道:“是啊。小公子也是送去琢玉山庄的?”
刑极笑道:“正是。阿昭,和同学打个招呼。”
汤昭:……
他觉得自己身为在魔窟里杀了几进几出的勇士,都吃上皇粮了,可算是自力更生,总不该退回学龄儿童的待遇吧。
刑极这哄小孩的口气,绝对是故意的。
但情势轰到这儿了,汤昭还是拱手道:“学生汤昭,见过夫人。同学你好。”
那小女孩儿笑嘻嘻道:“你好,汤昭。我叫花惜福。我十二岁了,你多大?”
汤昭道:“我也是十二。”
那女孩儿笑道:“啊,那太好了。咱们同年,我是年初生的,肯定比你大,你叫我花姐姐好了。”
汤昭神色别别扭扭,自从离家之后,他已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了,但在这小小的楼梯上,他又被一脚踹回了孩童世界。
刑极乐得眼睛里都是贼光,道:“啊,令嫒真是活拨可爱。我一直担心汤昭这孩子太老成了,不像个小孩子,最需要小朋友带着他一起玩。看来他和令嫒能玩到一起。”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玩在一起了的?
不管汤昭怎么别扭,那女孩儿确然是个自来熟,拉起汤昭就要下楼跑着玩。
那美妇忙叫住她,对刑极道:“妾身听说楼上有几个小福将来的同窗,想带她来认识一下,将来一起去琢玉山庄有个照应,难道就是您二位么?”
刑极摇头道:“我们才刚到,夫人听说的不是我们,应该是那个屋子里的人,我们也是听说才要去拜访一下,咱们是不谋而合了。”
柳奇光刚刚看着这一幕,也觉得有点错乱,上前道:“两位客官,里面的人是高门贵客,恐怕不好见。要不然……”
刑极接着道:“正是,咱们大人直接登门去见,素不相识,未免冒失。让两个孩子去问问,要是能见就见,不见也是小孩儿的事,咱们在后面看着,闹不大。”
那美妇颔首,道:“好,惜福你们俩去敲敲门,就说见见同学。”
那花惜福当真开朗,当下就上前敲门,汤昭只好跟上。
“扣扣——”
门开了一条缝,门中有人道:“谁?”
花惜福笑吟吟道:“我们也是去琢玉山庄学习的学生,听说里面的小哥哥、小姐姐也是去山庄的,咱们一起玩吧?”
门里有人嘀嘀咕咕,最后大门开了一半,有少女声音道:“请进来吧。”
进了雅间,只见偌大一张桌上只有两个人坐,其余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八号人都神色肃穆的站在周围,一声咳嗽也不闻。正中间坐着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另有一个十四五岁少女侧坐。
饶是花惜福性格大方,也没见过这阵势,小声道:“两位好呀。我是花惜福,他是汤昭。”
那少年也不吭声,双眼放空,好像在魂飞天外。倒是那少女点头致意,道:“你们好。我姓崔,这是郑少爷。”
汤昭看出少女的疏离,和裴守静被养在深闺里出来的矜持敏感不同,这少女的疏离是有几分傲慢的,她在看着他们,但眼里没有他们。那郑少爷不必说,目光飘忽,就没跟他们在一个世界里。
不是一路人,还是赶紧走吧。
社牛花惜福还想努力一把,笑道:“嗯,崔姐姐,郑哥哥。咱们能见面真好,以后好好相处,一起努力当符剑师吧。”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话那郑少爷突然眼眶泛红,落下两行泪来。
“符剑师……我不要当符剑师……”他喃喃道。
崔姑娘淡淡道:“三少,有外人在。”
“我不要当符剑师!”那郑少爷突然跳起来,大声吼道:“我要当剑客!凭什么!凭什么郑冠就能当剑客,我只能被赶出来当符剑师?我哪里比他差?就因为一时测试不如他,就把我流放到鸟不拉屎的深山……”
崔姑娘冷静的道:“别再说了。”
“这都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看不上我,看不上我娘,找了个借口,把我当垃圾一样扔出来!他们都说我是失败者,我爹爹的眼睛里只有郑冠,从来没有我……”
“不要再说了……”
“我不要呆在这里,不要去什么劳什子琢玉山庄,我要杀回去,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瞎了眼——”
“啪——”
一个茶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碎片溅到花惜福脚下,她往后跳了跳。
“郑绶,少在这里丢人现眼了!”那少女高声叫道,声音发尖,刺人耳膜。
那少年被吼得愣了,结结巴巴道:“你吼我?你身为我妻子,你竟然吼我?”
汤昭愣了,他一直以为两人是姐弟,或者世交同伴,最多是青梅竹马,没想到竟然是夫妻?这才多大,十四岁有了吗?
那少女冷笑道:“是啊,我是你妻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你吗?因为我失败了!”
“只有比不过别人的女儿才会年纪轻轻嫁出去,真正的天才都是留在家里成为剑客的!我彻头彻尾败给了我妹妹,被塞给了你。在你成为失败者被赶到琢玉山庄,我已经是失败者两年了!”
“知道我为什么没像你一样天天哭天抹泪,大吼大叫吗?因为我知道道理:没有人爱听失败者的嚎啕!已经失败了,自己不给自己体面,没有人会给你体面的!”
“所以我劝你给自己留点脸了。尤其是到了琢玉山庄,不要把自己是失败者的事嚷嚷得世人皆知,更不要让人知道,我跟着你这家伙,连续失败了两次!”
她大喊之后,仿佛用尽了力气一样坐下。郑绶如遭雷击,坐在那里呆若木鸡,唯独眼里的两行泪不住地流淌。
汤昭近在咫尺,只觉得脚趾扣地,只想着怎么不动声色的退出去。
那少女吼叫一番,心中有些后悔。正如郑绶会吃惊她这次态度如此蛮横,平日她可不这样。她嫁人之后一直把失败的苦水咽在肚子里,举止恍若无事,今日竟然破防了。尤其还当着外人的面。
这怎么行呢?怎么把这么丑陋的一面暴露了?她扫了一眼对面两个孩子:他们要是没看到就好了。
这时,一个老头低头道:“少奶奶,要杀了他们吗?”
少女眼睛睁大,欲言又止。
那老头继续道:“您刚刚说的话,泄露出去不太好。”
少女念头电转,道:“外头还有人……”
“也都杀了。”
“这……”
“一会儿琢玉山庄的使者就来接了,如果让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对少爷前途不利。”
“杀了他们。”少女还没咬定,郑绶搓着鼻子喃喃道,“都杀了。对我不利的人都杀了!”
“遵命!”
“噌——”
拔剑的声音。
是汤昭拔的剑。
法器上火光缠绕,少年将女孩儿护在身后,持剑而立,看起来跟之前迥然不同。
经过魔窟的历练,他看起来没有变化,终究是改变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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