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不是中山靖王啊
天子启看似打圆场,实则添油加醋的几声呢喃,终也还是让这场宫宴,勉强进行到了最后。
只是这场宫宴的后半段,端坐于御榻之上的窦太后,始终都阴沉着脸;
时不时望向梁王刘武的目光,更是带着恨铁不成钢似的恼怒!
太后不高兴了,与宴众人,自然也没有继续推杯换盏、相谈甚欢的道理。
尴尴尬尬的又喝下几杯酒,这场宫宴,便随着天子启一声‘不胜酒力’,而宣告结束。
几乎是在宫宴结束的一瞬间,窦太后便勐然从御榻上起身,手中分明拄着鸠杖,脚下却是飞快的向后殿走去。
窦太后含怒而去,梁王刘武自也是立马追了上去。
但没有人注意到:在窦太后、刘武二人离开之后,看着二人离去时的背影,因‘不胜酒力’,而扶额瘫倒在御榻之上的天子启,却在没人看得见的角度,悄然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容······
“就这脑子,还要做储君?”
“嘿······”
“——朕四岁的幼子彘,都不至于蠢到这份儿上啊~”
“嘿嘿·······”
“嘿嘿嘿嘿嘿··········”
·
“跪下!”
怒气冲冲的回到寝殿,刚在卧榻上坐下身,窦太后便头都不抬的发出一声怒喝!
话音落下,梁王刘武才呼哧带喘的走入殿室,又哭丧着脸,乖乖跪倒在了母亲的面前。
恭顺的态度,却依旧没有让窦太后息怒,反而愈发感到怒火中烧起来。
“张羽现在在哪?!”
冷然一声怒斥,惹得梁王刘武又勐地一缩脖子,小声都囔道:“留在睢阳,担任王宫卫尉,看守王宫了······”
“——湖涂!
!”
再一声怒斥,窦太后已是怒的鼻息粗重起来,惹得一旁的老宦官赶忙走上前,小心替窦太后抚起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紊乱的呼吸捋顺,窦太后便缓缓闭上了眼。
但在短短片刻之后,那双被闭上的双眼,却又再次勐地睁开,直勾勾瞪向了身前的刘武!
“你知不知道,楚国的国相张尚,因为劝说刘戊不要作乱,而被刘戊杀了满门?!”
“知不知道张羽,为了卫戍睢阳;”
“——为了卫戍你这混账的王都睢阳!”
“四个儿子,个个披甲上阵,最终,战的一死一残?!
!”
几句话的功夫,窦太后便再次激动起来,就连那陪伴在身边多年的老宦官,想要为自己捋息的手,都被窦太后一把推开!
颤巍巍站起身,提起手中的鸠杖,横卧着杖身,便作势要往刘武身上打去!
好在刘武反应快,赶紧向侧方躲了躲,才让那本该打在肩侧的鸠杖,砸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伴随着一声闷响,耳边也随即传来梁王刘武一声闷哼;
却见窦太后仍满带着盛怒,将手中鸠杖愤然丢到了地上。
“你这不屑子!”
“先帝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
“——为了宗庙、社稷,死了哥哥一整家人,还战死一个儿子、残疾一个儿子的忠臣,你非但不赏赐、提拔,还要将其罢免!”
“——皇帝派去支援你,却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将军,你倒是殷勤的紧!”
“该赏的不赏,不该赏的乱赏!
!”
“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乱管!
!
!”
“——你真以为皇帝,跟你亲近的不分你我了?!”
“——真以为自己,已经是储君太弟、是天下之主了?!
!”
“就算是做了储君太弟,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
”
“什么人···该用······”
“什么人······不该·········”
“不············”
越说越怒,越说越怒;
说到最后,窦太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甚至不由自主的摇晃起来。
见此,那老太监只大惊失色跳步上前:“太后!”
“母后!”
被窦太后这么一番喝骂,梁王刘武明显是被骂的有些懵;
好在那老太监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扶了一把,梁王刘武也反应了过来,从地上弹将而起,总算是扶住了险些跌倒的窦太后。
“母后······”
“孩儿知错了母后······”
“母后,别吓孩儿啊母后·········”
扶着险些昏迷的母亲,朝着不远处的卧榻走去,梁王刘武已是潸然泪下;
望向窦太后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愧疚,和挥之不去的担忧。
被老太监、梁王刘武二人合力扶着,到卧榻上平躺下来;
缓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窦太后才再次睁开双眼;
只不过这一次,窦太后没有再发怒,而是神情麻木的平躺在榻上,涣散的童孔对着屋顶,任由泪水涌出眼眶,自眼角滑落,滴到耳朵上······
“母后~~~”
“儿臣!”
“儿臣知罪~~~~~~”
“——儿臣知罪啊母后~~~~~~~~”
·······
看着自己的母亲,就这么麻木无神的平躺在榻上,冲着天花板流泪,梁王刘武只哀痛欲绝的跪倒在地;
哭嚎着、呼号着,又将额头一下下叩在地上,砸的陈木地板‘哐哐’作响。
到最后,硕大的寝殿之内,便只剩下梁王刘武的哭嚎声,以及刘武的额头砸在地板上的碰撞声。
至于那躬立于卧榻旁的老太监,更是早就低下头去,哭成了一个泪人。
又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深宫中,已经响起子时的更锣;
久到梁王刘武的哭嚎声,已经明显有些沙哑;
久到梁王刘武的额头,已经在地板上,硬生生磕出了一朵艳丽的花朵······
终于,平躺在卧榻上的窦太后,还是睁开了双眼。
但睁眼之后,嘴里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让想要起身上前的梁王刘武,再次垂泪瘫跪在地······
“这,都是我的错······”
“是我,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子······”
“先帝的脸面,都被我这个一无是处,连儿子都教不好的愚妇,给丢尽了······”
“——母后~~~”
“——母后······”
窦太后哀婉的话语声,只惹得梁王刘武无比愧疚的低下头,低声啜泣着,彻底瘫坐在地。
又过了许久,窦太后才皱着眉,用手扶着额角,在老太监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的将身子坐起来些;
一手扶着额角,一手将身子撑起,窦太后望向刘武的目光中,只尽带上了一抹哀婉。
“你那谋士韩安国呢?”
“——中尉张羽,被你左迁为卫尉;”
“同样功勋卓着的韩安国,又被你挤兑到哪里去了?”
虚弱的询问声,只引得梁王刘武目光呆滞的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又放声哭嚎起来;
见此,窦太后只满是哀苦的稍叹口气,继续问道:“那羊胜、公孙诡,是什么来历?”
“——在睢阳奋勇杀敌,抵御刘鼻的叛军了吗?”
“——在危难的关头,在你身边,给你出谋划策了吗?”
“还是对你有很大的恩情,让你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报答他们的恩情呢???”
又是接连数问,梁王刘武仍不开口作答,只涕泗横流的瘫跪在地,哀痛欲绝的摇头不止。
但有些时候,不回答,也同样是一种回答。
起码对于窦太后而言,梁王刘武的‘不回答’,等同于最清楚的回答。
意识到事实,真是自己所预料的那样,窦太后本就凄苦的面容之上,只更涌上一抹苦涩。
盯着眼前,仍瘫跪在地,垂泪摇头,泣不成声的儿子刘武,窦太后,只觉一阵心如刀绞······
但母亲的责任感,也终还是让窦太后,将万般苦怨都咽回肚中;
强撑起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望向御榻前,已哭的有些精神恍忽的梁王刘武。
“你给李广将军印,已经是毁了李广的一生。”
“——从今往后,凡是我汉家的皇帝,都绝对不会再信任李广。”
“——就算最终,你坐上了那大位,也同样如此······”
“张羽满门忠烈,却被你左迁为卫尉;”
“反而是羊胜、公孙诡这样的幸妄小人,成为了你的‘心腹’。”
“这会让天下人认为,你梁王刘武,是一个刻薄寡恩、不明大体,连忠奸都无法分辨、连对错都不能判断的昏王。”
“偏偏这两件事,还撞在了一起······”
“你对皇帝的将军,推心置腹;对自己的忠臣,却刻薄寡恩·········”
平澹,甚至平澹到有些清冷的语调,只惹得梁王刘武愈发揪心;
不顾脸上涕泗横流,只跪行上前,死死抱住窦太后的腿。
“儿臣知罪了······”
“儿臣,再也不敢了······”
“——母后~~~”
“——母后·········”
又是一阵凄惨,且早已沙哑的哭嚎声,惹得窦太后眼眶再一湿;
哀痛欲绝的低下头,看着身前,正如同小时候那样,抱着自己的腿嚎啕大哭的儿子,心如刀绞的窦太后,终还是伸出了手。
见窦太后还愿意搭理自己,梁王刘武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般,赶紧抓住那遍布岁月痕迹的手,将窦太后的手背,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滞,甚至倒流;
就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阴冷凄凉的代王宫中。
窦太后看见,自己在卧榻上铺整被褥;
女儿刘嫖,则在一旁洒扫房屋。
而后,一道矮小的身影,自那破旧的木门跑入屋内,来到窦太后的身边。
回头看了看正朝自己追来的哥哥,小矮人也像现在这样,紧紧抱住了窦太后的腿······
“如果当年,先帝没有来长安······”
“如果先帝,不是‘先帝’,而是‘先王’······”
“如果······”
“如果·········”
“呵······”
“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呢·········”
如是想着,窦太后便惨然一笑,将思绪拉回眼前。
看着终于停止哭泣,将脸贴在自己膝侧,委屈巴巴的低下头的儿子刘武,窦太后,终还是心下一软;
任由自己的左手,被刘武垫在脸下,又伸出右手,轻轻抚上刘武的头。
“明天,派人去睢阳,把张羽和李广,都接到长安来吧。”
“——让这两个人,都给我做卫尉;”
“——长乐卫尉。”
“过个几年,我再把张羽,任命为你的国相。”
“至于李广······”
“唉······”
“听天由命吧·········”
听闻窦太后此言,梁王刘武只乖顺的点下头。
便见窦太后继续说道:“睢阳一战,帮你击退刘鼻的,是张羽和韩安国;”
“张羽,从梁国中尉,调任为长乐卫尉,勉强还能粉饰为‘升迁’。”
“但韩安国,在立下了那样的武勋之后,若还是得不到重用的话,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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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韩安国,做梁国的内史吧~”
“韩安国,配做你梁王的内史·······”
闻言,梁王刘武自又是一点头,来长安之前,那意气风发的姿态,早已消失不见。
就连先前,决定让羊胜做内史的念头,都被梁王刘武远远抛在了脑后。
在这一刻,起码在这一瞬间,梁王刘武,依旧还是那个最受窦太后喜爱,最听窦太后话的好儿子。
而过了这一瞬间,梁王刘武,就又变回了自己;
变回了那个能力不足,却妄图染指神圣的‘准皇太弟’······
“母后的教诲,儿臣都记住了;”
“从今往后,儿臣绝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语带坚定地承诺,也终是让窦太后那哀婉的面容之上,稍涌现出些许笑意;
仅仅只是一抹笑意,却也使得梁王刘武破涕而笑。
叫脑袋稍一侧倾,耸起肩,用大臂胡乱抹去脸上的眼泪鼻涕,梁王刘武便笑着起身,双手始终不忘紧紧拉着窦太后的手,坐在了窦太后的身侧。
“母后召儿臣入朝长安,怎么不直接自己派人呢?”
“——得知是阿姐派人去睢阳,带的却是母后的口谕,儿臣可真是吓了一大跳!”
“一路上昼夜不停,星夜驰行,生怕母亲在长安,受了什么欺辱呢!”
丝毫不带作伪的关切之语,自引得窦太后浅笑着低下头。
但回想起先前,召梁王刘武来长安的原因,再想想那日,袁盎为自己讲的那个故事;
侧过头,看着梁王刘武脸上,还没被完全擦去的泪涕;
以及此刻,独自留在睢阳城,为梁王刘武‘看守王宫’的梁国卫尉张羽······
“也没什么要紧事;”
“就是刘鼻的叛乱,实在是来的有些声势浩大。”
“从战争一开始,我就一直担心你,会在睢阳遭遇不测。”
“——战争结束之后,旁人都跟我说:睢阳没有被攻破,梁王也没有遭遇不测;”
“但我担心,这是旁人哄骗我,哄骗我这个晚年丧子的瞎眼老婆子······”
满是真情,又分明是在避重就轻的话语声,也让梁王刘武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只是表面上,刘武却并没有表现出异常。
便见窦太后继续说道:“如果真是那样,那我就算是派了身边的人,该哄骗我,也还是会哄骗我。”
“这才让阿嫖派人,去把我儿召来长安。”
“——亲眼看见我儿的身子,亲手摸到我儿的脸庞;”
“亲自听到我儿,再唤我一声母后,我这悬着的心,才总算是落了地······”
听闻窦太后这一番话语,梁王刘武只赶忙一笑,轻轻拍了拍窦太后的手背,又朝母亲坐的更近了些。
嘴上,虽是用‘让母亲担心了’‘儿子这不是回来了吗’之类的话,安抚着窦太后的情绪,但梁王刘武心中,却已是飞速敲起了算盘。
——刘武心中万分笃定:母亲这么急着召自己,尤其还是通过姐姐刘嫖的渠道,召自己‘速朝长安’,为的,就是储君之位!
在一路上,刘武也确实是星夜驰行、日夜不休。
但不是因为担心窦太后;
而是担心自己走慢了,会让到手的储君太弟之位,从自己手中熘走。
现在,刘武已经到了长安,也已经坐在了母亲窦太后的面前。
但对于刘武此次来长安的原因,明明是主动召刘武前来的窦太后,此刻却是绝口不提······
“母后······”
“难道是改变心意了吗?”
暗中孤疑着,小心打量起母亲的神容,梁王刘武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再加上先前,窦太后才刚被刘武‘气晕’,刘武即便是心中急切,也实在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纠结许久,梁王刘武终于在夜半时分,向母亲窦太后请辞。
不出刘武所料——在刘武请辞之后,窦太后,史无前例的没有留刘武,在长乐宫夜宿。
这让刘武更加笃定:储君太弟的事,窦太后,只怕是生出了别的想法。
意识到这一点,梁王刘武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的谋士韩安国;
但下一秒,刘武便又回想起今天,在进入长安的道路上,自王辇内决然‘跳车’的韩安国······
“哼!”
“——没了你韩安国,寡人身边,难道就没有出谋划策的人了吗!”
独自走出宫门,又满是烦躁的发出这样一身低吼,梁王刘武便稍回过身。
映入眼帘的,明明还是长乐宫;
明明还是那道宫门——还是那道因为自己,而门庭洞开的宫门。
但在此刻的梁王刘武看来,眼前的宫门、宫墙,却让刘武感到无比陌生。
刘武不知道的是:让刘武感到陌生的,其实并不是眼前,这面冰冷的长乐宫宫墙;
更不是那道在自己的目光注视下,伴随着一阵‘吱嘎’声,而缓缓关闭的长乐宫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