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默言本就不同意私了此事，偏生郭家老人又是如此不开窍的态度，惹得他火冒三丈，严令徐则易即刻走法律程序解决。走投无路的郭子山再次恳求何朵帮忙，强调只要压力足够大，他父母家人一定会代其还钱。何朵于心不忍，再次找到徐则易，结果可想而知。
    “何朵你糊涂啊！郭子山爸妈的态度你看不见吗？这件事公司原本就没有必要私了，让他们来我们办公室谈是给他们活路。可他们呢？根本就不知道珍惜机会，还在哭穷、踢球！郭子山再三跟我们强调他姐夫有钱，可以帮忙还一部分，他爸可以卖了家里的房子。可你看他姐夫说话了吗？他爸松口了吗？难道让我们开口逼他们卖房子还钱？这是我们该做的事吗？跟那样的泼皮无赖掰扯，浪费的是大家的时间！”
    何朵心里也气，可如果自己不帮忙，郭子山就彻底没救了。于是耐心解释道：“郭子山是有罪，可他毕竟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真进了监狱，将来出来后他还能干啥？他的父母肯定是还觉得有机会，才想求我们放过。如果我们再见一次，话再说的狠一点——”
    “够了！”徐则易打断道：“这件事情非常简单，就是员工挪用公司账款，而我们依法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他郭子山就算进监狱，也是为自己的犯罪行为买单。简单的事情简单做，不要牵扯什么人情世故！同情和怜悯有用的话，要法律干什么？你要是真同情他，那你去替他还啊！周旋了一个多星期了，我也没听见你说一句帮他还钱的想法啊！这才是更有用的！”
    “徐总！”何朵气的打断道：“你也是我的大领导，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徐则易看何朵怒火中烧的样子，意识到自己言语有些过激，缓了缓，道：“机会我们给过一次了，没必要再继续消耗。本来公司一开始就打算公事公办，是你一再拖延，才导致事情弄得拖泥带水！”
    “我，我在拖延？”何朵心里的气刚缓和一点儿，立刻又被气的翻涌了上来，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你作为他的部门负责人，对这件事情本就负有直接责任。积极协助公司催促他们追回账款，将功补过，才是你的主要任务。作为一个管理者，妇人之仁，能有什么成就？”徐则易一激动，说话间口水四溅。
    “正因为我是他的负责人，我才在得知这件事情后第一时间汇报给了您；正因为我是他的负责人，这一个多星期来我觉都没好好睡，一直在给他理账和追账。徐总，我哪里没有尽职尽责了？我希望公司能再给他一点时间，想办法说服他爸妈帮忙还钱，不也是冲着追回账款的目的吗？怎么就成了故意拖延了？怎么就成了不尽职尽责了？”何朵反击道。
    这几天来她肚子里憋得火气不亚于徐则易，可领导这副嘴脸却着实伤害了她。而且真要就事论事，郭子山的直接负责人也是吴欣，而不是自己。有吴欣这个部门主管在，她一个经理凭什么要做主管的事情？
    可这话何朵不能说，说出来既是把压力给了正在怀孕的吴欣，又会显得自己推卸责任。她做不到。
    “这件事情没有其他余地，我已经仁至义尽。你出去吧！”徐则易命令道。
    “徐总，我这个人做人做事怎么样，您眼睛看的到，全公司人也看得到。您作为我的直接领导，我不指望您理解我帮我，至少也请您不要给我加戏、扣帽子。”砰的一声，何朵愤愤关上了徐则易的房门。
    多年来，由于徐则易谨小慎微和吝啬抠门的脾气，何朵已经和他争吵过无数次。徐则易痛恨何朵横冲直撞的口无遮拦，何朵瞧不上他小里小气的胸怀气度。
    郭子山按照法务要求，手写了一封悔过书，在何朵和法务的见证下签字和按完了手印。等何朵把悔过书交给徐则易，回到办公室却不见了郭子山，原来是被派出所民警带走了。
    何朵赶紧追了出去，喊住了等在楼梯口的民警。看着垂头丧气、满脸胡茬的郭子山，何朵低声安慰道：
    “按照目前这个情势，你爸妈应该是还存在侥幸心里。虽然你家里也确实困难，但儿子坐牢这么大的事他们都能拖，确实很让人意外。不过现在还不是完全到了死局，只要你家里人早点把钱补上，公司也会随时撤销这个案子。所以你也不要太悲观，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尽一切可能让爸妈帮你。”
    这一走，后面再和郭子山沟通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背负三十万公款案子，光天化日下被警察带走，众叛亲离，此时能给他多一点鼓励总归是好的。
    “我知道，我活该。”太长时间没有合过眼，本就形销骨立的郭子山更是萎靡不振，一脸死气。
    何朵心里一揪，打气道：“男子汉大丈夫，谁还不经历一些困难？人生起起落落本就是常事，你要把这次的经历当作是人生修炼中的一节大课！趁着这段时间好好面壁思过，说不定因祸得福了呢？要辩证的看事情，再说今天这局面，本就是你犯错应该承担的代价，但不见得就是结局。要挺住，知道吗？”
    “嗯。何朵姐，再见。”郭子山并不想听这些起不到任何实际作用的鸡汤话，麻木地回应了一句，便默然离开。毕竟对此刻的他而言，能凑到钱才是最实际的。可家人不帮忙，朋友不伸手，同事更是沉默，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何朵不是没想过帮他凑钱的事情，可他欠的是赌债，犯的是刑案，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情，理性告诉她不能心软犯糊涂，何况自己也并不是什么有钱人。要不然平时部门里那么多胡吃海喝的好兄弟，包括一直以来把他当作亲弟弟般相处的吴欣，怎么也都一声不吭呢？
    “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何朵？”正感慨间，集团办公室的仇大姐在一旁问道。
    郭子山事件之前，何朵并不是很了解眼前这个嘴角带颗大痣的女人。如今也算知道仇姐职位虽然不高，名望却不小，而且和江临的公安及派出所一派关系很好，江上香茗很多不为人知的大小民事矛盾，多由她在外打点，因此很受江默言器重。这次郭子山案件也是江默言直接委托仇姐协助集团办公室主任，指挥徐则易、法务及财务等人具体操办的。刚才何朵把郭子山拉到一边给他加油鼓劲的时候，仇姐就在旁边和民警闲聊。
    “唉，还能说什么呢？无非是鼓励他振作一点，抓紧时间催促他家里人帮忙还钱，而不是自暴自弃。”何朵摇头叹道。
    甫一回到办公室，就看到吴欣守在门口。
    “朵朵，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子山这次是不是完了？”吴欣眼泪汪汪地问道。
    何朵看着吴欣一贯的委屈样，半点没有职场管理者该有的样子，心里的郁闷越发强烈，抱怨道：“你还好意思问我现在什么情况，郭子山到底是归谁管？你手底下就那么六个人，这么大的事情你却一点都不知道——”何朵本想怪她平日里把太多精力放在家庭和亲戚身上，可看着她那娇滴滴委屈的样子，又怀着孕，愣是把最后的话又憋了回去。
    吴欣急得说道：“我知道是我失职，可是谁能想到他这么一个老实的人，能做出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话没说完，眼睛就已经红了。
    何朵深呼吸好几次，强压下肚子里的怒气，冷冷地说道：“你别一怎么就哭，你这样我没办法跟你沟通工作。他做出这事谁都想不到，这更告诉我们，管理不是因人性而行事，管理要有底线，那就是就事论事。反正这事发生了，也没牵扯到你，你该干嘛干嘛吧！”
    “可是，徐总刚才打电话，让我下了班去派出所报案。”吴欣抽泣道。
    “报案？为什么是你报案？”何朵不解地问道。
    “徐总说需要有让派出所出警的手续，所以需要我们公司这里先报案。”
    “那也轮不到你去报案啊？”何朵说道。
    “那我该怎么办？”吴欣呜呜哭了起来。
    吴欣身子本来就弱，又怀着孕，这么哭下去实在不安全。何朵无奈，只好去找徐则易了解情况。
    “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喊你呢！我让吴欣去报案，她不敢去，说怕影响胎儿。所以你去吧，去派出所报案！”徐则易说道。
    何朵努力调整了下情绪，说道：“徐总，我只是一个部门经理，这件事情也是郭子山跟我主动汇报以后我跟您上报的。与我个人而言，我没有理由去举报一个主动向我坦诚相告的人。与公司而言，既然公司要走法律程序，也应该是公司的法务、财务或者企管去报案吧？”
    还没听何朵说完，徐则易就已经暴跳如雷：“你不能代表公司？你怎么就不能代表公司了？任何一个在江上香茗上班的职工，都可以代表公司！”
    “徐总，我什么时候有这么神圣的使命了？”何朵也恼火了，说话开始不经大脑，“郭子山的事情到现在为止，都是高层领导和相关部门在讨论和核查，连我都是接受问讯和观察的。公司有什么决定，我都是在被通知执行的时候才知道。这个时候我怎么就突然又能代表公司去举报了？而且我还在努力协调郭子山家人给公司还钱，你现在让我去报警，我后面还怎么面对郭子山家里人？还怎么跟他们沟通？”
    “小何，你这话说的像个管理者该说的话吗？郭子山的事情你没有失察之责？你不该将功赎罪？发生这么久了，一个星期了，你拖延了这么久，他最后还钱了吗？”徐则易愤愤道。俨然一副恨铁不成钢，鸡同鸭讲的既视感。
    何朵也彻底恼了：“徐总，说话要讲证据、凭良心啊！我什么时候拖延时间了？我怎么就拖延时间了？我是有失察之责，但是真要细究失察的人，恐怕不止我一个吧？我真的就是第一相关的失察之人吗？我是造成郭子山事件的根源吗？难道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没有及时跟您反馈和讨论处理方法吗？这一个星期怎么就成了是我拖延了？您怎么会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到这时候了你还能讲出这么大言不惭的话，难怪江总总是说你格局太低！郭子山的事，你不要管了！”徐则易摆摆手，示意何朵识趣离开。
    又是一句刺伤何朵的话。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跑前跑后这么长时间，最后居然被公司和领导们如此污蔑和批判，尤其是还牵连到以前的历史“罪过”。此时哪里还顾的到领导和下属的关系，一气之下摔门而去。
    徐则易安排吴欣和何朵报案的事情受到阻碍后，只好安排法务人员前去派出所落实此事。然而法务又推给了财务，财务推给了企管，企管人员同样也不愿前去。这可着实气坏了徐则易，辗转多次后总算安排到了去报案的人，但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都算在了何朵的身上。
    两天后，何朵又被徐则易喊到了办公室。
    “翻供？他怎么会翻供？为什么呀？”何朵疑惑不已。
    “你当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吗？”徐则易安静地端详着何朵，看的何朵一肚子怒气。
    “我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徐总！”何朵反问道。
    “行吧，你去忙吧！”徐则易哼道。
    何朵自然不会离开，突然来这么大的反转，领导又是这种狐疑的态度，她肯定要把事情问清楚，因此缓了缓情绪，站在原地继续问道：“他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为什么就不好好正面处理这件事情。他爸妈呢？没有再表过态吗？”
    “我也很震惊，天下竟有这样的父母。儿子都要坐牢了，他们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徐则易也收起敌意，感慨地说道。
    “唉，他们可能到现在都还抱着侥幸心理吧？”何朵推测道。
    “哼，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一念之仁，还给他们时间消耗，浪费我们这么多人力物力和精力！”徐则易愤然道。
    郭子山的翻供让公司高层异常震惊和愤怒，江默言亲自下令严格依法追究此事，再不接受任何协商的可能，此事自此也盖棺定论。
    郭子山事件渐渐从何朵的工作中淡出，直到一个月以后的半年度工作总结大会。
    会议中特别加入了关于职务侵占的普法培训环节，且江默言在最后的会议总结中耗时一个多小时集中痛斥郭子山职务侵占、私吞公账的恶劣行径，大力宣扬公司必将严厉打击处理的坚定决心。这件事情本身无可厚非，只是无论江默言、还是徐则易、赵明等江上香茗的一应高层领导，在各自的发言中都反复提到了“某些中层干部毫无职业素养、毫无责任感和担当力，案发之前茫然不知，案发之后不仅不主动担责，不去报案，反而恶意拖延，挑唆当事人翻供，阻碍公司及时依法追回损失。如此不称职、不作为、无担当、无责任心的职业素养，让人心寒和警醒。”
    当这样的话语第一次被江默言讲出来时，何朵还有些讶然，虽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内心里却还抱着“会不会是自己听错想多了”之类的希望，可当江默言、徐则易一遍又一遍强调这些字眼的时候，她再也坐不住了，在眼泪汹涌滚落之前光速退出了会议大厅。
    傻瓜都听得出来这里提到的中层干部是谁。吴欣只是个基层主管，江默言哪里有闲心问候她是谁，她也没资格被提到这样的台面上。而何朵上面就是徐则易了，徐则易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中层干部？
    也许这场会议中并没有人正式回头，何朵却感受得到那来自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凝视，让她脸皮直接被剥落到露骨再踩在地上扔进土里的凝视。
    来公司五年的时间，何朵早已是江上香茗内部的名人，干练果敢、才德兼备、有车有房、业绩卓越，年纪轻轻就封任中层干部。早已习惯了光环加身的她，是何等在意自己的羽毛和脸面。而今在全体员工面前，她却成了厚颜无耻、卑劣下作的不忠不孝之徒、成了反面案例的众矢之的。
    车子是何朵一直以来最好的情感发泄地，如今人还没坐进车里，眼泪就已如同倾盆大雨般滂沱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