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朵这才反应过来,连连摆手道:“没事没事,学长,你弹的太好了,我都听傻了!”可这一个仓促的动作,却把手里一直攥着的纸张掉到了地上。薄薄的a4纸在空中打了两个圈,悠悠飘到了钢琴手的脚边。
“咦,这不是《红楼梦》里的歌曲吗?”男生绅士地捡起纸张,递给何朵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了上面的歌词。
何朵苦笑一声,不久前惨遭淘汰的挫伤再次袭上心头,有些丧气地说道:“是的,呵呵。”
“哟,咋还愁眉苦脸的。”男生看到何朵患得患失的样子,贴心地笑道。
何朵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只能远远欣赏他背影的清冷男子,如今竟和自己四目相对。不仅说了这么多话,态度还温柔和煦。心里不免涌出一阵暖流,方才的紧张也消弭了不少。
“说来惭愧,刚才社联的晚会节目,竞选时被刷下来了。”何朵诚实地说道。
男生又是呵呵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不很正常么!《枉凝眉》这歌多难唱呀!除非你是民歌歌手,女高音,不然被淘汰不是很正常?”
“真的吗?”何朵眼里略过一丝光亮。
“骗你干啥?你还真是有勇气呢,换了是我,打死也不唱这个,没胆儿!”男生像个温柔的大哥哥,每一句话都说进了何朵心里。
何朵欢喜不已,由衷地说道:“肯定不会!你这么优秀,弹得钢琴这么好听,你想做的事情,肯定都能做成!”
“哈!真的假的?这你都知道?”男生饶有兴致地看着何朵,笑的合不拢嘴。
“谁都知道啊!这学校里有几个像你这般会弹钢琴的?就冲这一点,你也是number1。真的学长,我崇拜你很久了!”何朵话匣子一开,竟也忘记了害羞,一股脑儿把自己连月来的景仰之情滔滔不绝输送了出去。
“哈哈哈,你这个小丫头怪有意思。来,坐。你是长笛队吧?”男生笑道。
“嗯。哇,学长知道呀?”何朵拉过一把椅子,贴着钢琴一角坐了下来。
“你不是经常也来练笛子吗?我见过呀!你们队长穆华还是我原来的学生呢!”男生毫无架子,跟何朵自来熟地聊起天来。按照以往在电视剧里得到的经验,钢琴弹奏者们几乎都是清一色高端大气清冷个性,而眼前这位谈吐却极接地气,实在令何朵大为感动。
“是的是的!我们队长说过,你是我们师爷呢!”何朵乖巧地谄媚道。
“哈哈哈!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老头了!”男生咧嘴笑道。
“学长这么优秀,就算老也是帅的!何况你又不老!对了,学长,我很想问您一件事。如果问的不对,您能不能别介意?”何朵聊天状态打开后,竟然越来越主动了起来。
“哟,这么客气!你说好啦!”
“我也想学钢琴,可是你看,就我这样的,能学吗?”何朵脱口而出。
“你伸手我看下。”男生听闻后,认真地说道。
何朵乖乖地伸出手,按照男生说的方法,五根手指头张开后,以九十度的垂直角度轻轻叩在琴键上。
“可以呀!你手指头很长,和弦可以弹,就没问题!”男生说道。
“那,我能跟你学吗?学长。”何朵终于说出了内心里最重要的话。
“可以呀!”男生不假思索地笑道。
“哇!真的吗?太开心啦,学长!哦不,师父!”何朵激动地跳了起来。
“哈哈哈!师父倒不用叫,我教的人很多,都不叫师父的。我叫秦风,你就叫我秦风好了!”
“那多难为情?师父就是师父,直呼姓名太没礼貌了!我叫何朵。何必东风求解意,朵朵繁花由梦来。”何朵大言不惭地介绍着自己。
秦风哈哈一笑,说道:“可以嘛!这自我介绍有意思,自己编的吧?”
“嘿嘿,是的,师父你真厉害。”何朵乐呵呵地拍马屁道。
秦风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厉害了,嘴巴可以的。还是别叫师父了,听得我压力太大。要么就直接叫学长也行,我肯定比你大的。”
“也行吧,学长!我八七年的,你呢?”何朵笑道。
“确实长你两岁,我是八五的。你是哪里人?”秦风随口问道。
“魏州宁水的。”何朵乖巧地答道。
秦风一听乐了,说道:“真巧,我也是宁水人。你是哪个区?”
“夏安区。”
“巧了,我也是夏安区的!”
“真的吗?那你是哪个高中的?”
“宁水二中。”
“哇塞,这也太巧了吧!我也是!”何朵拊掌惊道。
“哈哈哈!果然太巧了,既是老乡又是校友!”秦风也觉得惊奇不已。
何朵眼珠子一转,趁机而入道:“那我干脆叫你哥吧!行不?”
“行!”
就这样,磨叽了将近一个学期的何朵,竟然一下子就靠近了梦想。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在何朵浑浑噩噩的摸爬滚打中悄然过去,茫然也好,侥幸也罢,初入成人世界的五味杂陈伴着火车的轰鸣声一路消散在回家的兴奋里。
这一年的春节因为何胜军优渥的收入来的更令人憧憬,也因何平的新婚燕尔变得锦上添花。彼时何文已经研究生毕业,顺利进入省城的一家专科学校担任班主任。三个孩子各成气候,未来纷纷如拨云见日般明朗了起来。
新入门的媳妇小心翼翼地和婆家人稳步磨合着,各种脾气和小性子尚在收敛之中。虽然何朵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新嫂子的懒惰,但是碍于面子及小辈的身份,只得憋在心里。许娇兰爱屋及乌,对媳妇宠的没有底线。每顿饭亲力亲为,根本不好意思让儿媳下厨。
每当一家人说说笑笑间消灭完一桌的饭菜时,何朵就迎来了与嫂子之间无声的博弈。何胜军与何平自是从不踏入厨房半步,饭后永远都是紧接一支烟,赛过活神仙。何朵和嫂子则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什么时候扯完取决于母亲什么时候开始收拾碗筷。
何朵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待嫂子主动起身,大方地说出那句“我来洗吧!”可每次嫂子都坐的稳如泰山,最后都是母亲慢悠悠地站起来,端着一大摞碗筷颤悠悠走向厨房。何朵心疼母亲身体,即便熬不来嫂子的勤快,也断不能让母亲继续顶活,只得抢过许娇兰手里的碗筷,不情愿地走进厨房洗涮。
平均每周会有那么两次,新媳妇实在过意不去时,会在许娇兰动手之前爽快地宣告出那句“我洗吧!”这自然是何朵最开心的时候,几乎是感恩戴德地把碗筷交给嫂子,满眼放光地告别厨房。
何朵心里明镜一样,如果家里只有母亲和嫂子两个女性,一定是母亲包揽全部家庭妇女的活计。有什么办法?毕竟自己不是长辈,更不是婆婆,只能在心里默默不平。偶尔怂恿母亲几句,让她吃完饭后主动要求儿媳洗碗,也会被母亲以“说不出口”“这咋说呢”“等以后时间久了她会做的”等说辞推脱。何朵心疼母亲操劳,却也恨铁不成钢,无数次因婆媳关系和母亲争执,可最后都会以同一个理由被母亲压回去。
“村里哪家的媳妇不是这样?趁现在我还能干就多伺候着人家,等以后你妈老了不能动了,还不是要靠人家给你妈端茶倒水、端屎端尿吗?你们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又能帮得上忙!”
何朵无数次无语息鼓。母亲这个做婆婆的自己不争气,那是真没办法。的确,这种不对等的婆媳关系不仅发生在何家,放眼整个红岭大队,几乎所有家庭的婆媳只见都是这般光景。
不过对何朵而言,婆媳关系毕竟也是母亲和嫂子之间的博弈。自己回到家最开心的事情之一,便是可以和宝贝大咪团聚。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在家,她都会分出相当多的时间陪伴自己的爱猫。
从八岁起就开始养猫,何朵对猫咪的怜爱实在是说不完也道不尽。村里人养猫多是出于灭鼠防鼠的需求,狡猾的老鼠只有在猫的强势震慑下才会对粮仓退避三舍。从何朵八九岁时起,老泉村的粮食收成逐渐增加,各家粮仓里都堆积了不少余粮,鼠害也同步频繁了起来。于是村民们突然掀起养猫的热潮,只要听说谁家母猫生了小崽,其他家都赶着上门打招呼领走。没过多长时间,村里到处可见大猫小猫的悠闲身影。何朵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只猫。
孱弱瘦小的橘猫在地上颤抖地爬来爬去,奶声奶气不断呼唤着再无回应的猫妈妈。何朵捧起小家伙,一遍遍地轻轻爱抚着。小猫轻轻闻闻何朵的手掌,随后乖巧地蜷缩在她的怀中,甚是惹人心疼。很快小奶猫就把何朵当成了亲密的家人,成了她形影不离的小跟班。村里人喂猫吃的多是馒头面条,何朵会亲口把馒头嚼软,再放到手里喂给小家伙。晚上则把它抱进被窝,一人一猫相拥而睡。
猫咪的出现给何朵的童年生活带来巨大慰藉,她开始越来越关注小动物的感受,看到别人欺负鸡狗牛羊时都会生气喝止,只不过却鲜少有人搭理这个怒气冲冲的小丫头。
何胜军一家还在老院里住时,每年春季都会有燕子从南方飞回,把窝巢筑在何家的房檐下。一到春暖花开时节,梁间雏燕们就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远远地看到大燕叼着虫子回来时,就会瞬间精神抖擞争先恐后地张大嘴巴呼喊父母喂食。
有一天刘月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土枪,带着几个跟班在山里兴高采烈地穿梭打猎锻炼枪法,吓得村里的猫猫狗狗全都躲了起来。但是山里的动物警惕心太强,跑得又快,刘月生折腾了一两日都未能打到一只猎物,后来就把目光锁定到何胜军家的燕子身上。
这些家燕虽然会飞,但是对村民没有任何警惕心,就算正大光明拿枪口对着它们,它们也不会明白是什么意思。果不其然,一番聚精会神的操作之后,终于成功射杀掉一只燕子。毫无戒备心的燕子好端端站在院里的槐树枝上,一声惊天枪响后一头栽倒到地上,整个脑袋炸成了浆糊,惨不忍睹。
另一只燕子目睹爱侣的死亡,凄厉地惨叫着,在院里一遍又一遍痛苦地乱飞,俨然没了理智。突然猛地一头撞向墙壁,竟然一命呜呼、自杀殉情了。
几只小雏燕已经学会简单的飞翔,看到父母惨遭噩运,吓得在梁间来回扑腾,飞旋了一阵后纷纷跌落到院子下方的山坡灌木丛里,下落不明。失去了双亲保护的雏燕,此后是生是死各自由命,很是悲凉。
两只死去的燕子被并排放在院里,原本雪白的肚皮被鲜血染的通红。尸体直挺挺地面朝天空,四只爪子僵硬的伸展着,无声地抗议着命运的残酷。
人们像观赏新奇玩意般围在四周指指点点,何朵则哭的泣不成声。那时刘月生早已是村里的风云人物,没有人敢对他说个不字。何朵虽小,却也同样敢怒不敢言,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小橘猫看到泪如雨下的主人,嘤嘤叫着在她脚边来回磨蹭。何朵哭哭啼啼抱起小猫,小家伙顺从地往她怀里一钻,用头蹭着何朵的脸,越发惹得何朵泪水涟涟。
等到橘猫稍大一些,家里的老鼠终于开始慌了。何朵和奶奶、母亲一起,时常带着橘猫一起捕鼠。大人负责翻动家具,老鼠会在惊动之下仓皇窜出,这时橘猫早已在旁准备就绪,一个猛子就顺利擒住老鼠,几乎百发百中。老鼠最多的时候,窗台上大大小小的尸体一度排满,猫一天内都吃不完。偏偏每次捕到老鼠时猫咪都要先玩弄一番,钻到床底下把老鼠放了又捉住,捉住又放开,反复多次,直到心惊胆战的老鼠精疲力尽,方悠哉游哉大饱口福,时间更是拖长不少。
山里的猫大多是放养,白天窝在家里睡懒觉,夜里就会外出游荡。每次到了半夜,许娇兰和何朵便会在猫的呼声中起身打开窗户,猫咪便利落的翻出去。等下半夜玩累了又回来,趴在窗外呼唤主人。不管睡的多沉,许娇兰和女儿都会立刻听到猫咪的呼声,起身打开窗户,橘猫便稳当的跃入家里。何朵早已撩开被窝,猫呼噜着嗓子钻进去,躺在何朵的手臂上,与何朵同枕一个枕头,一人一猫相拥而睡。
然而好景不长,自打橘猫长大后,何文就开始强烈抗议把猫养在家中,更别说让猫和人共睡一床了。
“猫是干什么的?吃老鼠的!每天还在山坡里钻来钻去,身上得携带多少寄生虫、跳蚤和病毒?尤其是老鼠,那么脏的东西,猫吃了以后会干净吗?你们把猫养在家里,还让它上床,还让它用人吃饭的碗喝水,用舀水的缸子喝水,朵朵还让它用茶杯喝水,脏东西全都传染到我们的餐具里了!”
“不能放在家里,要么就给别人家,要么就把它拴起来!”
“朵朵,你再偷用杯子喂它喝水!”
“妈,你家朵朵又把猫抱进被窝了,你还管不管!”
从小就有洁癖的何文,无数次跟父母强调夸大猫身上可能会携带的病毒风险。三番五次之后,许娇兰也忍不住心里发怵。最后在何文的建议下,用一根绳子把橘猫绑在了草房里。
在这个按年龄和性别论资排辈的家里,身为老幺的何朵几乎没有话语权。无论她怎样抗争,都未能改变姐姐和母亲的心意。
草房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简陋屋子,建在何朵家屋舍的边角上。在何老爷子给自己打造的棺材入驻之前,里面放满了喂牛的干草和麦秆,还有一个破旧的长条椅。绑住橘猫脖子的绳子就固定在椅腿上。
被拴起来的橘猫从此郁郁寡欢,在经历了长期的哀鸣无果之后,默然接受了主人的安排。它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对于一个仅有三四岁智商的动物来说,这样的疑问终生无法解开。
何文依然不允许何朵跟猫接触,一旦看到何朵出入柴房就会大声斥责,气的何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趁姐姐或大人不注意时偷偷溜进去,蹲在地上后,把猫放在腿上轻轻安抚。
“咪咪,对不起,昨天没机会来看你。你别恨我好吗?对不起。”
“咪咪,我给你带了馒头,我嚼给你吃。你怎么不吃呢?”
虽然何朵每次都用心的给猫嚼碎馒头,一块块摆放在长条椅上,可等她下次再去的时候,依然会有很多馒头原封不动摆在那里。猫的饭量越来越小,体格也快速消瘦。要知道小家伙小时候吃馒头时,经常吃的吃的就睡着了。头就那么完全栽到何朵手里,鼻子嘴巴都怼在馒头上,常常惹得何朵和母亲忍俊不禁。而如今,哀怨的橘猫如泄了气的皮球,滚圆壮硕的身体变得干瘦孱弱,眼睛里再也没有昔日的神采,油亮的皮毛也开始干涩打结,经常一撸就会薅下来一大把猫毛。
何朵努力安抚着橘猫,温柔地给它撸毛和抓痒痒,摸着摸着眼泪就唰唰滚落下来。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连许娇兰也看不下去了,就开始对橘猫进行了部分解禁。白天放它自由活动,晚上就关起来。一开始橘猫的确早出晚归,倒也乖巧。渐渐的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何朵不得不隔三岔五四处呼唤,然而橘猫最终还是彻底消失了。究竟是死在了外面,还是有其他好心人收养,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