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病情复发的速度很快，我们建议开启第二阶段的治疗，也就是放疗。”王医生建议道。
    “据我所知，放疗的副作用比化疗大更多吧？他刚结束化疗才不到一个月，那一身的药物副作用还没吸收完，又要开始创伤式治疗了吗？”何朵眉头紧锁，低声问道。
    “理论上确实是这样，虽然放疗有创伤和副作用，但这也是眼下对你父亲体内肿瘤治疗效果最好的方法。如果不治，肿瘤发展的速度会更快。”王医生说道。
    自何胜军到江临一院后，这位王医生就一直负责他的病情，眼下与何朵已经非常熟悉，对病人的关心也是发自内心的。何朵也非常信任他的专业。
    “那，还有其他治疗方案可以选择吗？”何朵问道。
    “没有。而且一旦你们决定放疗，我们之前合作的免疫疗法就要终止了，因为放疗意味着病人开始了新的治疗方案，所以原始的合作方案就得结束。”王医生说道。
    “那是不是意味着，回归原始放疗手段的话，我们也可以回老家做？”何朵问道。
    “没错。纯放化疗手段在肿瘤治疗中本来就是最基础的手段，你们确实就没必要继续留在江临，自费花这么多钱了。但是作为主治医生，我肯定建议你们继续留在这里治疗，毕竟病人的身体情况我们最清楚。要是回去再重新适应一遍当地医院的流程，熟悉那里的医生，难免又要花很多精力和时间。要知道病人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生新的危机。”王医生说道。
    “那如果在这里治的话，放疗的费用大概需要多少呢？”何朵问道。
    “估计三四万吧！详细的需要你跟放疗科主任沟通。如果确定了在我们医院放疗，后续就要把你父亲转到放疗科。等放疗结束后，再把你父亲转回来。”
    “好的，我跟家人商量一下吧！”
    “照我的意思，先在江临治吧！现在回来相当于治了一半，七上八下的，不踏实。”微信电话里，何平说道。
    “可是三四万的治疗费，还不包括其他的。一个月的治疗时间，我估计总费用得五六万打底，我现在身上就剩四万不到了。”何朵说道。
    “我给你转五千吧，我就这么多了。”何文轻轻说道。
    “那要不问问爸的意思吧！看他要不要回来治。”何平说道。
    何朵清楚，哥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眼下拿不出来钱。一味建议让父亲留在江临看病，压力最大的是自己，哥哥心里自然也有些过不去。但是话说回来，只是传统放疗，回老家治的话，费用确实可以节省至少一半以上，这些节省下来的钱，还可以留着以后继续治病。身在江临这样的一线城市，又是外地新农合医保，天价的治疗费的确不是一般老百姓能支撑得起的。何朵想了想，同意参考父母的意见，这也是自确诊以来第一次，正面询问父亲本人的意见。
    “不行就回去吧！”思考了几分钟后，何胜军低声说道。随之一起的，是他眼角滚落的泪水。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何胜军当着女儿的面垂泪了。
    虽然何朵最开始是以类似肿瘤的症状搪塞父亲的病情，可这大半年过来，何胜军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早已慢慢接受了癌症的事实。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流泪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多，可见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状态，都已经撑到了边界。
    虽然偶尔会落泪，过后一旦和妻子拌嘴或者追剧斗地主的时候，又会诸事解消，这得益于何胜军本就心宽的性子。何朵知道，癌症的阴影在父亲心里始终存在，只是身体总有感觉舒服的时候，父亲没心没肺的性子又不会长时间钻牛角尖，也就哭哭笑笑的过去了。
    但是这一次的落泪，却让她心痛不已。很显然父亲已经习惯和依赖了江临的治疗环境，那个千里之外的四五线城市宁水，在他看来是不值得信任的。而且这么远的路途，人一旦回去，只怕再难回来。如此一来，回去不就意味着被动等死吗？何况哥哥何平向来都只是啃老之人，即便这半年来独自掌握了一些生活技能，也不代表他就会照顾病人。这一旦送回去，谁能像何朵这般既自由又专业地看护他？再说父母都是发自内心地惧怕儿子，他们将来是要在医院里等儿子照顾的人，谁又敢放心大胆地使唤他？哥哥经济条件又不好，哪能像自己这般自由出入公司，随时随地出现在身边做他们的定心丸？
    “准备了这么多次回家，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情况。”许娇兰轻轻叹道。
    “算啦！不回去了！就在这里治！”何朵大声说道。
    何胜军一愣，看着女儿，罢了摇摇手说道：“回吧，回吧！你都被掏空了，哪有那么多钱。”
    何朵笑道：“现在是掏空了，但我还有一个大单啊，提成下个月就发了，两万呢！我可以跟公司申请提前一个月发。这么一算，钱还是够的。再说我每天还在上班，钱一直在赚的。咱不回去了，要回也得等放疗结束了，医院正式宣布可以回家的时候，咱们再回。”
    何胜军不再说话，泪水流的更厉害了。
    “那啥时候才能真正结束呢？”许娇兰忧郁地问道。
    “你看么，放疗是一个月，结束了就到十一月中旬了。到那时冬天了，最多两个月就要过年。等那时候出院后继续调理一个月，修整好了就可以回宁水，刚好赶上过年。到时候咱新房的甲醛也散差不多了，回去又有地暖，比江临暖和，两全其美，多好！”何朵宽慰道。
    “唉，又要等两三个月。”许娇兰哀叹道。
    “你想回你回去！一个人走吧，我自己在这儿看！”何胜军见妻子一门心思想着回老家，恼怒地说道。
    “哼！说的轻巧，我回去了谁伺候你？”许娇兰怼道。
    “不用你伺候，这些个护士，还不够顶一个你？成天在这儿唉声叹气的，麻烦死了！”何胜军抱怨道。
    “好啦好啦！你们忘了我说的话了吗？一个人这辈子，最亲的不是子女，不是父母，是另一半。老了不能动了一直能够守在你身边的，只有老伴。妈，你忘了前几年你胆囊炎的时候我爸怎么照顾你的？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每天为了伺候你起早贪黑，觉都睡不成？你俩明明都是关心对方，互相依赖，为啥非要说一些互相伤害的话？这么不懂事！”何朵教育老两口道。
    何胜军劲头一松，补了一嘴说道：“回去住上两三天，看过村里的房子，住过新房了再回来。”
    许娇兰的气也消了大半，只是嘴上依然不服输地说道：“哼，还是人家你想的周到，敢情这一来一回不用花路费啊？”
    “行了行了，换个话题！你们吃点什么？我去买。”何朵说道。
    “医院里不都有饭吗，不用买了。”许娇兰说道。
    “你不是说我爸总是挑食么，不想吃医院的菜。”何朵看着父亲。
    何胜军头一歪，抱怨道：“买点馄饨吧！那些菜总是甜不叽叽的，咽都咽不下去。”
    “行，那我去了。”
    何朵走出病房，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二点，心想也许放疗科的医生还在，就去办公室碰碰运气，结果还真被她遇上了。
    “你看，他的肺里从纵隔处向两侧和上部一直蔓延的、这一整块的、还有周边这些不规则的，都是肿瘤。你能看到的这些密密麻麻的不规则形态，这些红色标线区域内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病灶。”医生打开何胜军的检查图像，指给何朵看。
    “他的病怎么会复发的这么严重啊！”图像里父亲整个肺部一大半以上已经都是病灶，看的何朵又惊又痛。
    “放疗就是针对这些病灶进行照射治疗。好处是前期疗效会非常明显，因为小细胞对放化疗的反应都很敏感。但也会有一部分副作用，毕竟照射的是肺部，所以肺里好的地方也会收到牵连。还有食管，也会难免受到照射，就是所谓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部分人放疗都会导致食管发炎，产生1-2度的并发症，最常见的就是吞咽困难。具体也看人，极少数会非常严重。”
    “因为肿瘤很大，我们推的剂量也不会太高。如果肿瘤小，又很集中，我们就会集中放大剂量去照射。另外你爸的心脏也会受到一些牵连，因为下侧有一部分肿瘤是挨着心脏的。还有一个可能会出现的风险，就是血栓。你父亲现在右股总静脉、股浅静脉起始段已经有了血栓，右下肢肌间静脉也有血栓，加上肿瘤本身就容易诱发血栓形成，所以放疗过程中也不排除会加重血栓症状，影响凝血功能，甚至不排除肺栓塞等急性重症。”
    “当然，这些情况也只是概率问题，真发生了我们也会第一时间治疗，我现在只是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你。”
    何朵脚步沉重地走出医院，一颗心如风中孤帆般飘摇无助。明明一直在积极治疗，父亲的病情却恶化的如此之快。万恶的癌细胞，如今几乎占据了父亲的整个胸腔和颈部淋巴。好端端一副身体，好好的一个人，如此乐观如此努力，却依然难逃被癌细胞一步步侵蚀的命运。可怜的父亲，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健健康康地恢复过来啊！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求佛祖保佑弟子何朵的父亲何胜军身体康健，平安长寿。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何朵跪拜在庄严的佛像前，一遍遍祷念着心愿。若不是口罩牢牢地遮住了面颊，此刻她满脸的泪水只会显得自己狼狈不堪。这座几乎每年都会光顾几次的法净寺，之前只是为了静心，感受佛门清净的幽雅。谁曾想到今日自己也成了万千苦主中的一员，哀哀戚戚地把希望寄托给虚妄的神灵。
    “愿佛祖保佑好友秦风，肃清孽债，脱离苦海，往生善处，更成佛道。早登西方极乐世界，再不受六界轮回之苦。他是个干净的人，求佛祖们护佑他一路走好！阿弥陀佛！”
    第一周，何胜军每次都被安排在凌晨一两点接受放疗。老两口身子骨都不好，放疗等候区又终日开着空调，非常阴冷。连何朵在内，一家人都以为这样的安排是早就定好的，既然跟医生提了建议也没用，只能尽量适应医院的统筹。
    可连续好几天都有其他患者插队，而且这些人都不在名单上。几次之后，何胜军忍无可忍，直接指着加塞患者质问：“你是几号？你叫什么名字？叫号机都没你，你怎么就挤到前面去了？”
    “大叔，这位病人是加急的，医生安排的。”医护人员有些理短地说道。
    “他着急我就不急？这都几点了？做完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哪个医生安排的，给我也加个急！”何胜军怒道。
    “大叔，您通融一下，很快就好了。”医护人员说道。
    “通融了几天了？天天都有人插队，天天通融？谁还不是个病人？”何胜军丝毫不让。
    连日来熬夜排队，做完放疗回到病房就三四点了，还没怎么休息，天就亮了，身体、精神和心情都不好的何胜军，再也不想忍气吞声。
    “怎么了？”放疗的医生从操作间走出来问道。
    医护人员向医生解释了情况后，医生对何胜军说道：“大叔，这个病人因为明天就要安排其他治疗，今天做完就结束了。就这一次，您通融一下，从明天开始，我把你的放疗时间都安排在白天，你看怎么样？”
    “还能安排在白天？那你们之前怎么不给安排？都给我弄半夜？”何胜军嘟哝道。
    “之前确实是没有注意到，以后我们这么协调，你看怎么样？”医生说道。
    “去吧去吧。”何胜军不耐烦地挥挥手。
    插队的那个病人和家属看何胜军人高马大又怒气冲天的样子，从头到尾都没敢吭声过。
    “可以啊，我都没想到这种顺序还能调整，爸你真是越来越有江临小老头的风采了！”
    第二天何朵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着实为父亲竖了好半天手指头。
    谁能想到，半年前初来江临时那个畏畏缩缩看人脸色的何老头，如今居然硬气到可以为自己的原则据理力争，更没想到的是，还争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