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母亲,我的奶奶,但我总不愿这么叫她。小学有段时间,我和她、她的老公,住在一起。
她的老公,不是我的爷爷,是我爸的继父。她的子女,不都是她的孩子,只有我爸是亲生的,其余的那些都是别人的。
那些年,我妈常在每周一次的电话里叮嘱我,要做听话的孩子,不要在公园乱跑,爷爷奶奶追不上。这让我想到我妈的妈,也就是我姥姥——我最敬重的人,也在我妈出嫁的一年里常说,要做别人家听话的儿媳妇。但在姥姥去世后的一年里,我妈变了。
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为什么她变了,但我可以说,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变了。除了我。
每次看到我妈哭的样子总能让我想起一件事,印象深刻,这辈子是忘不掉了,也不能忘,它既是警示也是温柔。以至于每年夏天吃雪糕的时候,我都能吃到回忆的味道,苦涩又酸。
我因为去别人家吃雪糕,被我妈打了,当着爷爷奶奶的面。那年,我三年级,二胡准备考五级。攥过雪糕袋子的手黏成一片,却还紧紧抓着爷爷的手,而我蹲在地上被我妈继续转着圈踢,她第一次下手这么狠,还好我有人护着。
他是我亲爷爷,一定是。
那是我第一次看我妈在这里哭成泪人,听我妈说还有一次哭得更惨,但那时候还没我。
“说了让你听话!听话!你怎么就是这么不听话!!你丢了让我怎么办!!”。这是我妈终于踢不到我后,瘫坐在地上说的第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被她误会。
难过的时候不会先掉眼泪,而是先嗓子眼疼,上牙花子像是被呛了口水,鼻子也会跟着抽两下。这才掉下眼泪。不过,整个过程也就十秒不到。
还没等我解释,我奶奶就先行一步,说小孩儿已经知道错了,也没出什么大事,让我妈放过我。攥着我的手也在把我提溜起来之后,就松开了。
好像,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过渡到了结尾,而我却难过得要死,宁愿现在我妈不讲理一点,拉着我问出个究竟,我一定能开心一点,好好解释。但她没有,她只是点了点头,擦着眼泪,边擦边看我,重重地说了一句“听爷爷奶奶话”,就走了。
我已经记不清她是怎么看向我的了,是带着什么感情,愤怒还是什么,我只记得我看向的她,哭成泪人,深色的裙子边沾了一片白灰。她是怎么离开的呢,有没有拍掉身上的灰尘,都模糊了,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给他们说在慧姨家吃雪糕了,还打了电话,报了慧姨的名字,她家就在后面那栋楼,奶奶又不是不知道”,时隔多年,无意中再次提起,我终于解释,怀着一种问责的痛快心情,还准备好了原谅她的台词,但令我没想到的是竟还是完全没用上。
“那时候都心急,你奶奶在电话里听没听清楚都不知道,我又不知道你打过电话了,谁知道你跟谁走了”,她带着老花镜,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绣着十字绣——那幅我出嫁之前肯定能绣完的花开富贵,四五米,为我绣的。
气得发笑,又很真实。不管是我妈,还是我奶奶,都是这样。嘴上和手上都在为了子女,耳朵却从不认真听子女一句。但我跟我爸都只能认(忍)了,她们不容易。
我埋在心里将近十年的事,竟在十年后三言两语就有了最终答案,这简直比考试还像考试,人生的考试。既重要,又不值一提。
后来,我也为这件事“正名”过很久,她每次都是“好好好,我错了,对不起”来对待我,不算应付,但也不认真。我终于发了脾气,让她认真道歉,但这却显得我小题大做了。因为连我自己都知道,或许对她自己来说,她真的已经很认真了。
就像她说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真的不用那么耿耿于怀,况且,又不是故意的。
是啊,那我想要什么呢,不知道。但我好像只是想提起这件事,而已。
在我谈恋爱后才明白那叫什么,才知道在这件事上我到底想要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先选择不相信我呢”,我看着男友,他张牙舞爪满脸鼻涕泪,试图表达自己的委屈。太像我了,那天的我。那是他第一百次不洗手就抓东西吃后第一百零一次(从我的角度来说是第一次)自觉洗手后才吃,但我不知情凶了他,像往常一样说了那句“你又不洗手就吃,你总是这样,每次都是”。没想到,他竟然哭了,可能因为……第一次吧。
看着他“诚挚”的眼泪,眼眶子锁着满满的愤怒,我很想笑他:宝贝,你的眼睛不会说话,也不会说谎。
但我还是在道歉之前插了他一刀:“谁让你总是这样,我对你有刻板印象,这很难改”。
“我改了,是你不改,是你‘每次’都选择不看我!你才是那个‘每次’,哼”。
他喜欢用“哼”来结束一句帅气话,当他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帅气话的时候,每次。我笑了,他真的很滑稽,跟他吵架是一场旅行,在滑梯上。我也不得不赞叹自己,果真是有些反省天赋在身上!于是在一次谈话中,我问我妈,
“我小时候,总是,很不听话吗?”
“没有,你小时候一直很乖的,比其他小孩早懂事”,她还在绣十字绣。
我像是被验证正确后喜悦的小孩,迫不及待想要拿过那朵小红花,直切主题:“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相信我,而是先揍了我”。
她这才抬头,拨下老花镜,皱着眉头一脸疑惑看向我说:“什么东西”。
……
“就你们以为我丢了的那次啊”
“行了,有完没完”
你看,还是无用。是代沟吗?我好像看到了代沟长什么样,跟电梯坏掉而我在电梯里向外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不要轻易挑战代沟。
意识到不等于能得到,我懂了,但我还是错了,不管是对男友,还是对她。她还在为我劳碌,我已是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