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夕阳余辉,由李春芳打头,带着高拱、张居正、魏广德和殷士谵从乾清宫里出来。
落在后面的殷士谵拉拉魏广德的袖子小声问道:“陛下那态度到底是支持还是.”
“陛下都说了,‘且与做’,应该就是让大同先行接触,看俺答汗那边的反应。
若是俺答汗无此意,陛下自然就不会答应。”
魏广德小声答道。
“这么说,陛下是默许大同行事,只不过”
“都是他们自己的做法,陛下不知道详情。”
魏广德笑道,“此事关系到陛下脸面,若是朝廷兴高采烈答应下来,结果俺答汗不接招,陛下面子往哪里搁。”
五人自从进入乾清宫把大同奏疏送上后,隆庆皇帝明显很是犹豫,始终不愿意首肯此事,只是不断追问大同是否和俺答汗已经私自取得联系。
没有朝廷首肯,边臣是不能和外邦联系的,这是很严重的事儿。
高拱哪里能说有还是没有,至少从奏疏看是没有的。
这样的态度,让高拱也是感觉棘手,几乎是拉着魏广德和张居正两人联手向隆庆皇帝施压,就是要那一句话。
最后,还是魏广德猜测出隆庆皇帝犹豫的地方是什么,隆庆皇帝的经历让他对尊严看的极重,像高拱这样逼迫只会适得其反。
皇帝担心他这边答应了,结果俺答汗不买账,让他凭白丢脸。
于是,魏广德以大同远离京城,交通不便为理由,请求皇帝陛下给予宣大总督王崇古临机专断之权,全权授权他处置此次因为接手把汉那吉投降引发的风波。
只需要根据事态发展及时向京城通报即可,朝廷不会因为他的处置降罪云云。
这样的提议,或许正中隆庆皇帝激点,只是略微思考就点头答应下来,还说出了让王崇古“且与做”的话来。
几个人回到内阁后,只是稍微休息片刻,边定下几条策略。
自然,首选选择的就是之前高拱所说的三条,不过魏广德却也单独加上一条,那就是“宜坚持初意,审定计谋,毋为众言所淆”。
内阁这道文书下去,其实就是朝廷授权宣大总督和北虏进行谈判的权利,在朝廷里必然是会掀起轩然大波的。
“这道公文就由善贷来草拟吧,今日就要发出去。”
虽然在隆庆皇帝那里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是高拱回到内阁后依旧保持这一贯的强势态度说道。
“好。”
魏广德也没必要和他争执什么,当即就答应下来。
人都在这里,草拟完成后大家都会看,有不妥之处也能及时修改。
等内阁确认好公文后,众人都纷纷在上面签字,盖上各自大印。
需要说明的是,明朝的内阁虽然是实际的掌权机构,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权利机构,至少在《大明会典》上就没有单独列章目,仅将内阁职权附于翰林院之下。
因为本身内阁就是脱胎自翰林院,而不像六部五寺有固定班底。
虽然通过“票拟”获得了巨大的权利,可以影响朝政,但毕竟没有固定的权利。
所以,有明一代内阁都是没有专门的官印的,所以首辅也就是大家口口相传而已,皇帝会说让谁来负责内阁,这就是所谓的首辅。
李春芳在署名上加盖了自己建极殿大学士印章,高拱虽贵为次辅,但留下的印章其实和张居正、魏广德一样,都是武英殿大学士印章,而殷士谵则是文渊阁大学士印章。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大同若是能妥善处理好把汉那吉降明之事,王崇古积攒功劳不说,他们都有可能因此受到封赏。
说起来,总督已经是在外文官能够达到的顶峰,继续升迁也只有六部尚书之职。
不过,这得看有无空缺,所以就算大同事了,王崇古短期内也是没可能获得升迁的。
反倒是他们这些不在边境实际操作此事的大学士,殿阁可能都会往上提一提。
建极殿升中极殿,武英殿升建极殿,文渊阁自然升武英殿。
虽然权利地位不变,但殿阁的提升也是一种权势的象征,代表着依旧受到皇帝的信任。
而此时草原上俺答汗大营里,俺答汗此时就垂头丧气的坐在那里,身旁一个老妇正坐在一旁哭泣,不时指着他骂道:“老悖不遄死,信汉叛儿反覆,乃欲侵汉。汉士马强,安能必得志,是速杀我孙也。”
骂人的正是俺答汗大娘子一克哈屯,也就是养育把汉那吉多年的奶奶。
虽然在知道孙子降明已经因为担心哭过几场,可看到俺答汗回来,一肚子怨气又再次被点燃,直骂“老糊涂咋还不赶紧去死”。
若是旁人,早就被俺答汗修理一顿了,可毕竟是自己的妻子,这件事儿说起来也是俺答汗有些理亏。
若不是他看上那颜出的美貌和才情,哪里会发生后面的事儿。
不过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得想办法把孙子找回来才是。
“我已经让僧格带兵去了,只要能抓住几个汉将与其交换,那吉就能回来了。”
俺答汗或许真的老了,没有了亲自带兵去大同要人的勇气。
这次的事儿对于一个垂垂老叟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大。
上年纪的人,都希望儿孙环伺左右,能够幸福平安看着他们长大,成家立业。
可现在,一个他最疼爱的孙子居然落到明人手里,这可是和他打生打死几十年的对头。
“还是先派出使者前往大同商议,问问他们要什么条件才能放回我孙子。”
一克哈屯虽然怒气满满,可听到俺答汗的话后马上就提议道。
“汉人不讲信用,已经杀过我派出的许多使者,我还怎么派人过去。”
俺答汗想到那些被杀的部下,有些恼怒的说道。
“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有派出使者,汉人那边不可能不换人吧,那个汉人皇帝不是都换了吗?”
一克哈屯开口说道。
“我再想想吧。”
俺答汗起身就往外走,只有站在大草原上,才能让他躁动的心平静下来。
关于怎么从明国人手里讨回孙儿,他得好好谋划谋划。
在俺答汗得到的消息中,此次把汉那吉降明肯定是受到汉人奸细的挑拨,那个阿力哥肯定是被汉人收买的。
阿力哥是把汉那吉身边的亲信,是抚育把汉那吉长大的人。
只是俺答汗想不明白,汉人是怎么收买的阿力哥。
在俺答汗思索如何和明国联系,要回孙子的时候,宣大总督王崇古也在思考相同的事儿。
打仗,肯定是下策,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需要派人去草原,和俺答汗见面,才有可能实现我们的计策。”
王崇古对方逢时说道:“行之,你可有合适人选?”
“派去草原的人,最好是本地人,会说他们的语言,还得是值得信任的人,胆大心细.”
说到这里,方逢时不由得摇摇头。
本地人,会说蒙古话的好说,不管是自己还是总督的标营里,这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许多长在大同、宣府的军户,因为各种原因,多多少少都会用蒙古语对话,精通的也不在少数,并非两国交战就完全断绝交通。
看到方逢时没有合适的人选,王崇古就想着身边的人,很快一道身影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鲍崇德,只是王崇古标营里一个小小的百户,但他用自己出色的口才和胆量取得了王崇古的信任,被他留在身边担任旗牌官。
这个官职其实不大,但是和文官都想给皇帝做秘书,进内阁一样,军户自然想的就是跟在大将军,大元帅身旁。
这个旗牌官的军职,其实就是给王崇古跑腿,传达各种军令的官职。
不过也因为长期都在主将身边,也往往得到重用提拔。
这个时候,王崇古就想到了这个马术精湛,嘴巴又能说会道的人。
虽然有了人选,可王崇古也没打算和方逢时商量,毕竟这只是他现在的想法。
最起码,此事还要先问问鲍崇德的意思,若是他无心做这件事儿,自然就只能换人。
去草原,若非自愿,王崇古可不放心让一个不愿意去的人担任此职。
而且,和俺答汗取得联系也不是他这个宣大总督该有的权利。
在和鲍崇德说起此事前,必须还得有京城的旨意否则他私结外藩的罪名,他可承受不起。
如果现在就和人说起,而他又知道没有得到京城授权,只要找到巡按御史处告发,自己的麻烦就大了。
还是先观察观察鲍崇德再说。
王崇古在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等京城的消息再做下一步的行动,此时急不得。
“走吧,天色已晚,今晚我们再去那院子里和把汉那吉好好喝一盅。
今天大同府最有名的戏班子,我可是让人请过来了。”
王崇古对方逢时笑道。
“好,正有此意。”
方逢时起身笑道。
这段日子,他们对降明的把汉那吉的关照那是无微不至,不仅安排上好的院子,吃喝玩乐更是整得齐全。
为此,他们也没少找自家里不成器的子弟打听大同府好听好玩的,只为款待把汉那吉。
如果你以为这是巴结这个俺答汗孙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毕竟这里是大明,不是大草原,做为封疆大吏,哪里需要讨好巴结谁。
让把汉那吉享尽大明玩乐之法,对于调教他用处是很大的。
古话“玩物丧志”也是有道理的,只要把把汉那吉往这方面引诱,就算以后他回到草原,成就大事儿,靠其自身的能力也不能如何,至少是达不到其祖上现在的荣耀。
而他们现在所做的,不过就是浪费些金银而已。
可以说,这段时间,王崇古和方逢时在把汉那吉身上耗费的精力是真的巨大,而目的就是尽可能削弱未来北方的威胁。
甚至,不说后续,就算和俺答汗能够谈好,达成协议,有把汉那吉在北方,想着在大同的好日子,也会监督其祖不再反叛,还能通风报信,算是在俺答汗身边扎下一颗钉子。
次日一早,魏广德坐着大轿到了皇宫外,下轿往里走。
大同奏疏的内容,不可避免的传开了,成为昨晚京官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要怪魏广德不知道向朝廷提出保密的问题,在大明朝设计的制度里,根本就没有考虑到需要保密的。
所谓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如果需要保密,朝臣自然知道另辟蹊径上报。
大明朝虽然有“密奏”或者称之为“秘疏”,但这东西其实和正常的奏疏流程没太大区别,早就已经失去了该有的保密。
造成这一切变化的,自然还是因为明英宗登基那时,朝廷的决策权落到内阁手中而生出的变动。
明朝的密奏,如果是阁臣所做,自然可以直接送到御前,一般臣子的密疏则会交由通政司转呈。在明宪宗以前,通政司假使接手了大臣们上奏的密疏之后就会直接将此封密疏的情况登记在案,然后传入内廷直接送呈皇帝面前。
在明宪宗以后,密疏也开始和普通奏疏一样,需要由通政司抄录副本,副本抄录好以后再将密疏重新封好转呈至文书房。
京官的密疏则会投入会极门,会极门也会把密疏情况登记在案再转呈至内廷文书房。
有了抄录再转呈这些程序,秘疏的内容自然不可避免就会泄露。
也就是到了清雍正时期发展的“密折”制度,才从根本上杜绝了泄密的问题,因为装密折的盒子,一般人还真不好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开。
大同的奏疏,走的是正规程序,接触的人多了,当然也谈不上保密,因为大臣的奏疏根本就不能实现保密。
而明朝大臣若是写所谓密奏,大多也就是为了走特殊通道,可以加快时间送到皇帝面前罢了。
不过,若是普通事儿也搞成密奏,可也是要受处罚的。
议论就议论,魏广德自然也没上心,反正内阁现在对待此事的态度一致,下面人即便如何激烈反对也翻不了天。
不过今日魏广德进到内阁值房后,听说的第一件事儿就让他大大的惊讶了一把,清流的领袖之一,在南京为官的海瑞居然上了辞官奏疏,人家不干了。
“海瑞因何辞官?”
魏广德有些好奇,自然就要向芦布问清楚,帮他打听这些事可是芦布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