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记忆源头
作者:这是小歌   年少记事簿最新章节     
    前言--这是一本零散琐碎的集子,记录下二十出头女孩儿的所有记忆,待到她成熟、老去,追忆过往或许会给她慰藉。

    雪燕的童年从一声敲门开始,那是她人生最早的有声记忆,在此之前是默片。敲门声具体发生在几岁记不清了,应是五岁前,五岁时她已经离开姥姥家。那会儿爸妈离了婚,她和妈妈寄住在姥姥家。姥姥家就是五舅家,五舅在姥姥九个孩子中排行第八,是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男孩,按规矩最小的男孩养老娘。

    很冷的冬夜,雪燕跟姥姥、五妗子和大自己两岁的表姐卉月围着炕上的小长木桌吃过热烘烘晚饭,嘴里回味着蘑菇炖鸡的味儿,从东北回老家已有数十年,姥姥家仍保留着东北地区的饮食习惯。妗子在收拾碗筷铁盆,姥姥下炕喂猫,雪燕和卉月倚靠在炕角看电视,生火做饭后炕很热。坐了一会儿,雪燕开始左右颠倒地挪动屁股,排散着不断上涌的潮湿热气。“雪燕,等会儿你爸爸来接你回家去。”五妗刷好碗,手里拿块抹布边擦手边笑着对雪燕说。

    待会儿自己要被接走?雪燕此刻才知道自己有个爸爸,而这个爸爸要把自己带到一个未知之处,她记不起曾被带走的经历,也不曾听过“爸爸”这个词。她想问表姐自己爸爸长什么样,却不知道怎样发问。不记得爸爸,但心里却有爸爸脚步渐近的预感。屁股烫的肿胀发麻了,额头、后背发出一层汗,不知挪了多少次屁股,掀摆了多少次衣服,恐惧、燥热逼迫着她。脑袋渐渐空白,已分不清真实还是幻境,那个时刻终于来了。

    木板拼接成的大门外此刻伫立着一个男人。门环连敲三下,像安排就绪的暗号,因是木门,敲打的声音并不刺耳。没等屋里人回应,男人随即转动铁环,门内别着的木栏随铁环擦着门边磨得光滑处划了一个平角,停落在隔板上,大门被开启了。男人自己进了屋,雪燕被他抱在怀里,头靠在他肩上,却看不清他的面目。雪燕双眼迷蒙,意识稀薄到极点,幼小的身体经过漫长等待和热气的蒸腾,累极了,现在得到一个靠垫就彻底放松,进入长久深沉的睡眠里。

    她的确是睡着的样子。年轻男人脚步扎实稳健,雪燕在有节奏的前进中紧紧抓住睡眠这根稻草。屋里出来,经过院子,冬天的香椿树秃秃的只剩一条光杆,路过裹了塑料薄膜的压水井和放置杂物的厢房,到大门口了。直到男人一手托着雪燕,一手将虚掩的大门拉开,从门顶悬挂的褪色纸扎灯笼下穿过,抬脚迈出高高的门栏板,再转身掩门,反方向旋动铁环从门外关闭挡板,才算离开姥姥家。接下来是咯吱作响的碎石子路。再之后是空白,雪燕彻底安稳、昏迷,熟睡了。

    日后,雪燕知道爸爸会在某个协商好的时间来姥姥家接她回奶奶家住几日。她记得的却只有这一次。雪燕至今记得很多在姥姥家生活的片段,相反地,奶奶家的生活没在脑中留下一丝痕迹,奶奶家就是摇晃的石子路尽头。后来她翻阅奶奶屋子的老照片试图回想在奶奶家小住的记忆,却尽是徒劳。在奶奶家居住过的证据是从奶奶口中得来的。“你说要我买只大公鸡,我问买公鸡干什么,你说‘咬大老妈妈子,她老是用鸡毛掸子打我,用手掐我!’,我就哈哈地笑。你忘了?不记着了?你都忘了啊。”奶奶说着自己呵呵笑起来,并对雪燕的遗忘表示不解。大老妈妈子指的是姥姥,姥姥确实用鸡毛掸子吓唬过调皮捣蛋的雪燕。

    雪燕忘了奶奶说的话。

    记忆里姥姥家总圈养着几只鸡鸭鹅供家里人吃蛋,偶尔过年杀一只老鸡吃肉。姥姥家也常年备有鸡毛掸子,早饭后在屋里扑棱一通,去除灰尘。

    至今,雪燕脑中存有几段在姥姥家生活时的影像,由一些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组成。影像脱离情节,是一个个的点。回忆时这些点会顺序颠倒,她在这几个点里穿着同一身衣服。

    一本封面是着时装的美人的旧相册,扉页用毛笔写着竹子般飘逸柔韧的字,“祝贺:冯清玉同志获得一等奖”,是母亲年轻时歌唱比赛的奖品。相册里雪燕站在姥姥家炕上,手里拿着被咬了一口的山楂,嘴脸为迎合大人而做出真酸的表情。她至今记得拍照时的场景,五舅把相机举在眼前喊雪燕看这儿,雪燕便配合的做表情。身上是和卉月姐姐一样的夹克衫,上身是锗红色底,胸前绣着两只褐色踢皮球的熊,深蓝色袖子,袖口和腰部有收口。裤子是配套带熊的深蓝休闲裤。袖口、裤腿挽起很大一部分,显得宽大,这是一身提前于身体发育的衣服,够穿好多年。

    记忆里,姥姥家的院子还没打水泥地面,是裸露的土地,雪燕和姐姐围着一只花不溜秋的鸡,边撒方便面渣边转圈。她记得方便面在舌头和喉咙深处咸鲜发甜的滋味和妈妈下班回来看到满地碎渣后给她的教训。妈妈后来总说“那是谁小时候把方便面说成方方面?”“那时候不知道那都是垃圾食品,每次发了工资火腿肠方便面一箱箱往回搬。”

    雪燕童年最亲密的伙伴是卉月表姐。夏天,姥姥炕上两个硬面蒲扇,一新一旧,旧的裹了一层油亮包浆,新的则幽幽散发凉丝丝的芦苇香气。两把蒲扇成了姐妹的玩具,扇柄插到炕柜摞着的被子底下,扇面朝外,扇脊向上,两把扇子中间隔开一段距离,红粉毛巾被罩在两扇脊上,支腾起一个帐子,雪燕和姐姐钻进去,共同占有一个私密空间,在帐子里头唧唧喳喳,帐子里是个与世隔绝的妙处。姥姥总担心自己新买的蒲扇被折断,因此姐俩的欢声笑语总伴随着姥姥的牢骚。

    小孩子食欲旺盛,姐俩总在寻吃觅喝。早饭之后,午饭之前,看着电视,卉月姐突然穿鞋下炕,从饭橱里拿出一个凉馒头,切成片用油煎至两面微黄酥脆,盛到一只青花碗里,笼屉里抽两双绿色滑面塑料筷,端到炕上,姐妹对头而食。后来卉月不知从何处学来更精厨艺,在碗里打个鸡蛋添点清水,筷子转圈打散,将馒头片在蛋液里打个滚儿再下锅煎,品尝后两人却一致认为不加蛋的煎膜片更好吃。有时就将雪燕爸爸买来的豆沙面包从中撕开,一人一半,干巴巴的吃下去。,更有甚者,雪燕学卉月的样子,将火腿肠嚼碎后吐出来,夹在两片钙奶饼干中间再把它吃掉。

    一次,姥姥买来一整袋亲亲虾条,大约二十几包,每包除了虾条,还会有一个果冻,一张集奖卡片。“不要多吃啊!”姥姥嘱咐两人,但零食对儿童的诱惑太大了,两人守着袋子兴奋了整整一天,上午还定下计划今天吃几包明天吃几包,可以一连吃好几几天。可等到黄昏,太阳从窗户斜闯进来,一大片橘黄摊在地面,姐妹俩人蹲在瓷砖上将摆在地面上的每一袋虾条都撕开,果冻被单独拿出来,数了个数,划分好口味,进行公平分配,虾条本打算留到第二日,但以“受潮就不好吃”的理由全部塞进肚子,省下了当日晚饭。

    那时冬天,妈妈带雪燕去澡堂洗澡。雪燕坐在自行车后座,同行的阿姨也单车载着小孩。北方冬天寒不可耐,每个人都裹得像个粽子。一路上雪燕用脚仔细地踩着自行车的铁栏杆。妈妈手上套着搓澡巾,恨不得给雪燕搓去一层皮,似砂纸磨玻璃般粗粝。雪燕看着自己生疼发红的胳膊以及可怜后背,心有余悸。好在给雪燕搓完澡,妈妈就放任其自由。雪燕玩弄毛巾,享受澡堂里的蒸汽氤氲。毛巾竖在身前,自腋窝至大腿根部遮蔽住就成了裙子。毛巾横搭在肩背,就成为披肩,游戏道具极简单,丰盛的愉悦来自幻想。

    小时候每年生日,妈妈都带雪燕去照一张纪念相片,妈妈不许雪燕留长头发、照相也不许化妆,有次好歹开恩同意雪燕穿裙子、戴首饰。苹果绿层层叠叠的纱裙子,一条坠着莹蓝水滴形宝石的仿珍珠项链。雪燕记得照相片时穿纱裙子的冷飕飕和珍珠链子一落脖的凉丝丝儿,生日在农历十月,天已凉。通过留下的照片可知雪燕的眼神在小时候就黯淡无光,崭新的眼珠却不会闪烁光亮。木讷讷只是睁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