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云山。

    群山怀抱一塔影，烟雾缥渺疑仙境。

    万壑纠纷、松涛云海之间，一峰兀然屹立，形似宝塔，直耸云端。

    峰巅一座小庙坐落于此，占地不过两坪，却已是三面临渊，门前只得容人一跪之地，逼仄狭窄，稍有不慎便会坠落万丈深渊。

    庙中供有神只，紫花莲冠，飞锦衣裳，琼蕊宝带，乃是东华帝君之像。

    供台下方的蒲团上，一名少年道者正端坐于此，闭目养神。

    其人青服玄巾，气息晖晖如照，与背后塑像交相辉映，如同真神临凡。

    山脚仙馆中，一名中年僧人心有所感，不觉抬头看来，颔首道：

    “那位观主已是知道我们到来了。”

    他身旁另一位僧人闻言不满，面有忿怒：“师兄，你我此来乃是兴师问罪的，何必如此客气？”

    这较为年少的僧人看着山巅金顶，语气不善道：

    “这塔云山金顶本是一座观音殿，其上楹联还是我寺住持亲手所书，如今被人摘了匾额，挪了佛像，改为玄门宫观。

    “我们为何还要如此忍气吞声？”

    中年僧人闻言摇头道：“你入门日浅，有所不知，此地本就是道教楼台，虽无福地之称，但也是名山一流，号称‘秦楚一柱，绝顶道观’。

    “只是三十年前重阳宫陈真人与我寺澄观法师赌斗，输去五十座丛林，这塔云山便是其中之一。”

    那场赌斗曾引得好大风波，若非后来天师府出面，平息了争论，恐怕如今依旧纠缠不休。

    “天师府曾言，日后全真弟子若是修行有成，大可自行上门讨要这些庙宇，我寺亦可对此设立考验。此论双方都是赞同。”

    中年僧人将往事娓娓道来。

    “那位师兄也是通过考验，名正言顺地收回了塔云山，所作所为并无可堪挑捡之处。

    “寺中遣你我来此，亦不是为了再生事端，而是要将大士金身迎回供养。”

    年轻僧人闻言沉默，他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向来不感兴趣，出寺前还真没了解过塔云山过往。

    此次随中年僧人谒山，也只是单纯为了那座观世音塑像而来。

    那座观音像，乃是三十三观音中颇为少见的一尊“一如观音”，契合他所修法之本尊，更兼多年香火滋养，灵韵暗生，更是珍奇。

    若能得了这尊观音像，日夜观想，修行速度便可一日千里，远超他人。

    “我入寺不过三载，已是与神佛交感有成，如今只差一尊契合根本主尊的佛像供养，便可成就‘理具’之境。”

    年轻僧人眸子火热。

    “事关己身修业，不可放弃。”

    他的表现被中年僧人收入眼底，后者不免暗叹，终究是得失心太重。

    不过此次带其人出行，本就有打磨对方心性的缘故，如今倒也合乎本意。

    于是不再多言，将后续计划吩咐下来：“你且在此歇息片刻，午后便随我上山。”

    “是。”年轻僧人双掌合十，低应一声。

    ……

    塔云仙馆本就是为迎接上山信众和游客而设，最多时可容纳五百余人共同起居。

    两名僧人吃了午饭，略做小憩后便不再耽搁，沿着栈道一路攀缘而上。

    山势陡峭，奇石嶙峋，好在二人皆为修行之辈，倒也如履平地，不消片刻便抵临了一处殿堂，三间两楼，青瓦白墙，门匾楷书四字：

    天外云峰。

    殿外有知客道人守护，负责接待参访、迎送宾客，见二人近前，上前稽首一礼，笑容可掬道：

    “两位法师的来意，本观住持已经提前吩咐过了，还请入内一见。”

    “有劳仙士了。”

    两名僧人不敢怠慢，亦是回礼。

    周遭有那信众、游客见了，不免心中好奇，在旁交头接耳起来：

    “这两个和尚跑到道教寺庙前，是干什么来了，踢场子？”

    “不知道，你看他俩那毕恭毕敬的样子，说不定是来拜见地头蛇的！”

    年轻僧人听了，脸上一片涨红，中年僧人却是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在那知客道人带领下，穿过殿堂，往金顶而去。

    峰巅小庙之中，少年道者睁眼，外间适时传来叩请之声：

    “法门僧人志通携师弟志常，拜见观主。”

    “二位请进。”王景开口。

    志通闻言引志常入内，抬眼正见帝君神像形貌巍峨，其下道人清仪神表，二者相互衬托，气机竟然分外融洽，如出一辙。

    不由心中一惊：

    “这位观主的修为愈发深厚了，怕不是已经参得了‘加持’之妙。”

    念及此处，语气便更诚恳了几分，缓声道：

    “我师兄弟二人来此，乃是为了收回大士金身，还请观主应允。”

    “此事我已知晓，”王景颔首，“依贫道看来，左右那尊一如观音像在我这里也无甚用处，不如物归原主。”

    年轻僧人志常闻言面露喜色，志通却屏息以待，知晓定有后文。

    “只是祖庭中有人不愿。”果然，王景抬手指了指北边，“有长者对昔年赌约耿耿于怀，觉得不该让你们轻易离开。”

    志通闻言苦笑，北方正是终南山全真祖庭重阳万寿宫所在，再思及对方身份，能够被其人为尊者讳的又有几人？

    大概率就是那位陈真人了。

    早就听闻这位真人生性好赌，却又逢赌必输，更妙的是绝不气馁，每战每败，每败每战。

    如今想是听闻了自己与师弟来此，陈年旧事涌上心头，又起了性子。

    “不知那位长者有何见教？”

    志通尚未开口，志常却是迫不及待，抢先出言。

    “此事倒也不难，”王景含笑道，“那位长者近来翻阅古籍偶有所得，对传闻中的赌神‘迷龙’来了兴趣，经多方寻求，终是在江宁一带发现了此物踪迹。

    “二位只需将那迷龙带来，这尊一如观音像即可带走。”

    他将手摊开，一尊约摸尺余高的观音像出现在掌间，一首二臂，身下乘云，作飞天状。

    其上纹饰精巧细致，具体而微，又有毫光微绽，形如金丝，禅意隽永，旃檀弥散，让志通和志常确认真实无误。

    “转变如意，改换物性的同时又不伤及灵性，”志通见状却是确认了心中所想，“观主果是入了‘加持’之境。”

    “在我道门这叫做‘幽逸’，”王景笑着摇头，“如何，二位可愿接受这一条件？”

    “那位长者真是好算计。”志通看着一脸期待的志常，最终叹了一声，“贫僧代寺中接受了。”

    这尊观音像经受多年供养，灵韵活泼，不但志常可凭此修持根本主尊，请回寺中后更可将其上牵系的香火引来，润泽他人。

    是以轻易不能割舍。

    而对方所提出的条件，也未触及二人底线，故而答应得很是痛快。

    “既然如此，那便说定了。”

    王景轻笑一声，不再多言，闭上了双眼。

    志通见状知机，带着师弟再次礼过，便下山去了。